“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临睡前，云珠紧紧抱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老人与海》，克制不住地想把书拥入身体里面镶嵌着，就这样灵肉合一，再也不必与这本书分开。今晚她与母亲的对话，但凡一想到，云珠便会觉得泪水瞬间涌满眼眶。可是哭是这个世间最没用的事情，天亮以后她又要搬回到姑妈家里去了，而这本书也会回图书馆去了，这些都是她无法去阻止的事情。她的心里很难过，四肢委顿，只觉得身体疲惫不堪。也分不清楚是为了书还是为了需要再次回到姑妈家，那种难受就像是在心里面淤堵了很多的积食，到最后快要窒息了，真恨不得伸手把这些东西全部掏出来扔远远的才好。
她通身麻木，疼痛，她知道自己在小小的年纪是无法去做选择的。或者说，大人们不会给她有选择的机会，一切就是听其安排。而现在拿起眼前的小说，看着上面一段段的文字，是她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去掌控的事情。或许是离别在即，又或者是她真的太想要把书中每一段话都深深印刻在脑子里了，对于书中的内容她是看得如此的认真。甚至是很多年以后，云珠还能够娴熟地背出具体页数上所对应的内容。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早已经进入了她的骨子里，只是舌头卷一卷，她就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所有内容。这一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即便是回想片刻，云珠都会觉得身体无端端的发痛起来。
关了台灯，云珠依旧抱着那本书，笔直地躺在床上。刚才在客厅的不哭不闹是做给母亲看的，现在周围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了，她突然就感受到了隆冬的那种寒冷。被子硬邦邦的，似乎一点保暖的作用都没有，云珠觉得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打着颤在发抖，手脚一并哆嗦个不停，连带着小床都被带动出了轻微的晃荡。黑暗的夜色下，她的一双眼睛跟着一阵阵的下沉，仿佛此刻身下躺着的不是木板床，而是一艘摇荡在江上的小船。这艘船如今已经承受不住重量，在一点点地坠落、下沉，直到无尽的深渊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室的门响起了“吱呀”的声响，一抹人影摸着黑来到了云珠床前。云珠闭上眼睛，睫毛随着呼吸微微抖动着，她知道是母亲进来了。吴玉凤怕吵到云珠，把手机用抹布包上，靠着微弱的光线看着云珠的脸蛋。她发现了云珠手里紧紧抱着的书，便移过去看了一眼。书封上有张借书证，上面显示已经续借过一次了，归还日期显示就在这两天。她是了解云珠的，能到睡觉时候都舍不得放开的地步，想来是十分喜欢这本书了。她又特别注意了下，书的后面写着价格是40元钱，对于平时连一毛钱都要节省的吴玉凤来说，这并不是一笔小钱。她徐徐叹了口气，复又将云珠的手盖回到被子里，而后不舍得抚摸了下云珠的额头、脸蛋，最终还是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外。
吴玉凤带着云珠回到姑母家的时候，手里除了云珠的书包以外，还提了一些云雾茶和野山猪的猪肉过去。姑母全程冷着脸，也没给过吴玉凤和云珠什么好脸色，她哪里是这样好说话的人，那一日闹翻了她便想着这种亲戚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了。不管怎么说，她觉着自己帮吴玉凤看着云珠这个孩子，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就为了那么点腊肉的事情，闹得这么难看，说来说去还是觉得吴玉凤不对。阿伟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旁边上蹿下跳地朝着云珠做鬼脸，说云珠像牛皮糖，怎么都甩不掉。
云珠突然眼珠子一瞪，对着阿伟怒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一看云珠真生气了，那样子活像是能吃人，阿伟又有些害怕地缩到了母亲身后，继续有恃无恐地朝着云珠挤眉弄眼。说来说去这是他的家，他才不想跟云珠客气。
吴玉凤连忙捂住了云珠的嘴，赔笑道：“这孩子过年鞭炮玩多了，一时玩性大，说话就不把门了。这都是亲戚，咱们不计较这些哈。”云珠转过头来望着母亲，似是不可置信，她无法相信母亲竟然是带着恳求的口气在说着这句话的。云珠心里开始有些发恨了，她恨母亲不该这样不顾她的脸面，说出这种求饶的软话来。母亲的手放下的时候，云珠觉得那种压在她嘴巴上的手指力度已经残留在上面了，就像粘了502胶水一样，怎么都消退不了，即便多年以后都挥之不去。
而吴玉凤不是没有看到云珠的眼神变化，她知道女儿对自己应该是失望极了吧……
“这是我今天早上特意买的现杀的野山猪肉，这可是好货，外头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我这还是借了茶馆同事的光，这才分到那么一点。平时你们带云珠也辛苦了，就给你们尝尝鲜，也算是感谢一直以来的帮忙了。这后面啊，每个月我会再多加个200块钱伙食费过来的，这样拢共一个月800块钱，好歹也算凑点伙食费进来，也分担一些该承担的。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呀？”说话的时候，吴玉凤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她还是拼命忍着，几乎是把所有的力气都堵在了喉管里，竭力让自己把对姐姐、姐夫说的话尽量完整说完，甚至还不要让人觉得听了不舒服。
话音才落，姑夫就乐呵呵地接过野猪肉道：“诶呀，玉凤啊，都是一家人，都客气什么呀。”他一面说，一面朝着自己的老婆使了个眼色。姑妈撇了撇嘴，看吴玉凤姿态都做足了，一时间倒是也不好再挑什么错处来了。
“啧啧……早知道这样多好，前阵子有什么好吵的，真是的。到底是平时外面打工，三教九流的人接触多了，这亲戚间的礼数也忘了。”姑妈挑了挑眉毛，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这便算是接受了吴玉凤的提议。
吴玉凤觉得身体有些发软，如果不是此时靠着墙的话，只怕是顷刻就要踉跄摔倒了。但是她还是要竭力定住神，继续赔着笑脸。如此的狼狈，如此的没有自尊和讨好，这一切都看在云珠的眼里。但是吴玉凤不愿去面对此刻的女儿，她侧着脸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必须要承受的。她是被云珠叫做“母亲”的人啊，母亲是做什么的呢？母亲如果是树干，那么女儿就是树叶；母亲如果是巢穴，那么女儿就是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母亲如果是港湾，那么女儿就是暂时躲在港湾里的船只。母亲天生就是要为孩子来担惊受怕，随时准备为她们遮风挡雨的。“母亲”两个字，份量很沉，有时候还会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可是这些就算现在说给云珠她，她这个年纪到底太小了，也是听不懂这里间的百般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