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气还晴朗,云珠一早便开车去了面阳山看墓园,她想给母亲挑一处安静的墓穴。庐山周遭她看了一大圈,似乎都不甚满意,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面阳山一带。“面阳山”这个名字乍一听不怎么响亮,实际上大名鼎鼎的陶渊明墓就在这儿的南坡。这里北依汉阳峰,南见黄龙山,既有陶渊明笔下“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的意境,又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母亲也许的确是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她有一些天生的审美天赋在,云珠也不想在身后事上亏待了母亲,因而便想着一定要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安葬母亲的骨灰。
面阳山在庐山的西面,开车差不多要五十多分钟左右时间。根据导航下了车,云珠就看到成片的松竹环绕。穿过竹林拾级而上,越过山坡就是墓园了。虽然时令已入秋,但苍松翠柏之间依旧飒飒风声绕耳,一股独属于柏木与竹子的清香味道若隐若现,眼睛和耳朵里都是难得的幽静了。在母亲过去的时光中,她总是忙忙碌碌地在为生活奔波。不是在炒制云雾茶,就是在茶馆帮忙,似乎一日都没有停歇过。就算在心梗猝死的前一晚,云珠得知她都还在忙碌的状态中,心中那种愧疚也便更多了。
明明每个月都会按时打生活费给母亲,母亲也用不着那么辛苦了,可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固执非要做这些事呢?云珠觉得母亲这个人有时候她有些看不懂,就像漂浮在这松柏竹林之间的一抹影子,只是迷迷蒙蒙地藏在雾气后头。云珠每次伸手去抓那雾气,很快就会看到雾气滑到旁的地方去了。不管怎么说,母亲生前没有停下过半刻,这会人都已经走了,也该给她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歇一歇了。
仔细看一看面阳山的墓园,显然这是一处新开发的地方,偌大的墓园分成六块区域。云珠给母亲看的是已经修建好的一块,许多墓碑前都有鲜花或者香烛供奉的痕迹。而旁边区域零零星星堆着石材,显然还在建设当中。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从不远处掠过,在草丛树根间招呼着同伴们一块觅食。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附近“嗖”地钻了过去,草丛很快涌起一阵波浪纹路来。云珠吓了一大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想着刚才经过的应该是条蛇。庐山一带一向青山绿水,自然景观维持好的同时,野生动物也自然少不了,云珠甚至猜测附近可能还有野兔一类的小动物。这在外面大城市是早就绝迹了的东西,庐山这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地方还是瞧得着的。
吴玉凤站在墓园里,看着周遭的环境,山美水美,倒是确实是个安安静静的好地方。她一声不响地跟在云珠身边,迎着山涧的清风,有种久违了的放松和舒适感。有时候想想,她倒是不需要这么好的墓地,在这儿躺着还不如化作一缕风,这样就可以陪伴云珠长长久久了。而此时的云珠并不知道,原来她心心念念的母亲此刻就在她的身边。
云珠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略略耸了耸肩膀,风从脖子里灌进去的时候还是有些凉意,到底是入了秋了。当年父亲离世的时候她还尚小,当时采取的是树葬,到了清明时节她们连个缅怀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或许是父亲不想她们有什么太深的牵挂,想要她们母女两个人安安心心往前走吧。那么母亲呢,她如果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在墓园这儿,她又会不会高兴?又或者她会不会喜欢这样安静的环境?周遭空空荡荡的,会不会觉得寂寞呢?云珠心中有许多的疑问,但都没有人能告诉她明确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扪心自问,斯人已逝,找这样一个墓园,无非是她这个活着的人更需要——她还需要一个时常可以来看母亲的地方,要不然她就是一个没有了根的人了。
沿着墓园的台阶慢慢走着,云珠看着过路墓碑上的刻字,有些风吹日晒的,字迹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有些上面粘染了浮尘、鸟粪一类的东西,字迹被覆盖住了。母亲是个手里停不下活的人,她要是看见了,说不准还要顺手拿抹布揩两把,把这些墓碑都给清理干净了。云珠心下突然窜出这个念头来,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过去,云珠自认为很了解她这个母亲了,许多时候才看到第一步,她就已经能够预判母亲后面的行为了。可是像母亲这次这样,突然半夜心梗就走了,还是太突然了,她甚至都没有任何的预判可做。有时候想想,这是母亲故意的么?要她不能及时在跟前尽孝,而永远背负着愧疚和不安么?不,母亲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向宽容待人,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不懂事而施以惩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伴随着一种深层的隐藏的。有时候藏得太深了,人就会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而母亲,就是云珠藏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个人。她在深夜无人时分呼唤着母亲,一想起来就会哭鼻子,甚至觉得世界已经坍塌不复存在的那个人。当母女之间的关系演变成最极端的阴阳两隔,这便使得云珠愈发痛恨自己。母亲常说云珠是宝,而对云珠来说,母亲同样是希冀收藏在内心深处的宝。就像吞了一颗珍贵的珍珠,就那样含在腹腔中,留在身体最温热的深处,久久地思念着。
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机会告诉母亲了,就在母亲去世的之前,她们甚至连一通寒暄的电话都没有。作为女儿,她怎么可以这样?!云珠痛苦极了,眼前一切都仿佛慢慢消退了颜色,变成了小时候看过的黑白电视机。耳边的风声,麻雀声都一概听不到了,她焦虑地仿佛被推入了一片潮水之中,整个人被迫从地面上被拱了起来漂浮着,仿佛已经失了重量,不知今夕何夕。
“嗡”的一声,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强烈震动了起来,云珠骤然惊醒。
“喂,云珠么?我在来庐山的高铁上了。”手机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宋青的沙哑嗓音。
如同瞬间被一颗子弹击中,云珠拿着手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中,嘴唇抖了抖,却是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她有种挂断电话的冲动。
“我知道现在对你来说是特殊时候,你不要觉得有什么压力,我就是来看看你,我们见一面好不好?”宋青的语调里满是恳求的口气,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云珠一面。
“你几点到?我来接你。”云珠垂下眼眸,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躲避的问题。像是过去,她总是逃避跟母亲之间的一些东西,以为看不到就好了。而实际上这些东西累积在心底,时间久了,也是会生脓发疮的。
她不想再继续这样躲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