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两个女人之间涌起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姑夫到底是做教导处主任的人，平时也要体面一些，看不过去了便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小孩子吃饭嘛，看到腊肉挑肥拣瘦都是正常的。他们这个年纪哪里懂什么该吃不该吃的，不过就是肚子饿了直接上桌吃饭罢了。今天是赶巧，弟妹你来的时候凑上了孩子不好好吃饭的时候。云珠跟我们阿伟一样，都是要营养长身子的，我们做长辈的哪会苛待了孩子呀。明儿个我们再多蒸两碟腊肉就是了，这么点肉还吃不起嘛。”
姑妈一贯不是个能吃亏的人，方圆十里平日里谁不是见了她都得让着三分。如今一看丈夫把姿态放低了，她一下就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了，立马变了脸色，狠狠剜了姑夫一眼：“你真是年纪越老越糊涂了，以为咱们家也是你学校里边，什么都是你这个教导处主任在那儿指点江山呢？玉凤是我弟弟的遗孀，是我弟妹，关你屁事！要你这样来做老好人啊？我那可怜的弟弟去世的早，我是帮他管教孩子呢。看看云珠那副做作的样子，娇滴滴的好像资本家大小姐似的，好像生来就受不得半点委屈呢。知道的呢，晓得是不过一顿饭，两个孩子瞎胡闹呢；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是我弟弟生前没教好，把孩子给宠坏了呢！”
这话一出，是明摆着不给吴玉凤台阶下，说什么都要压她一头的意思了。此时此刻，云珠难过又尴尬地涨红了脸，她觉得姑妈和母亲闹成这样都是自己的错，一时间有些张皇，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云珠哀伤的神色瞬间刺痛了吴玉凤的心，她心中一直隐忍的某种敏感的旧疤，此刻又被人当众重新挖了出来，在上头生生地撒了一把海盐，刺得人生疼。吴玉凤真是恨极了，说起来姐姐、姐夫都是文化人，怎么说出来的话却这样伤人？
吴玉凤的下巴因为常年奔波而显得削尖，原本圆润的杏仁眼也因为辛苦劳作而深深陷入了眼窝里。此刻，她的眼睛里燃起了一股火苗，毛刺刺的带着不肯罢休的劲。她伫立在饭桌前，眼中的火苗逐渐烧出了眼眶，火星点子簌簌往外扑腾，直蔓延到了整个桌面上。姑夫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怎么的，平时在亲戚朋友间一贯温吞的吴玉凤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走过去狠狠将女儿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而后拉着云珠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我们走！”
眼见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这寒冬腊月快要过年了，亲戚之间闹得太难看了影响也不太好。姑夫连忙追了过去，好言相劝道:“玉凤，你姐姐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就是脾气上来了压不住，平时对你和云珠那还是心疼多的。她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宽宏大量，千万别跟你姐姐一般计较啊。”
吴玉凤仅仅拽着云珠的手，恨恨道：“说起来云珠她爸爸命苦，早早就离开了人世。她爸爸生前也就那么一个亲姐姐，再怎么着也是自家人，怎么都该相互帮衬照应着。也许平日里，姐姐的确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是那刀子是能对着孩子跟前使的么？有能耐，那刀子就朝外，别朝着自家人呀!我自问平日里对姐夫你和姐姐都是恭恭敬敬的，也从没有脸红脖子粗过，我什么时候敢主动招惹过你们了？我是没文化，可我懂得这做人做事的理儿，总比姐姐这样苛待自个的侄女强！”
姑夫知道吴玉凤在气头上，也不着急插话，就由着她把心里的火气给散出来，才尴尬笑了笑：“这孩子在呢，有些话咱就不要多说了吧。”
闻言，吴玉凤“嗤”地一声蔑笑，看了看云珠，又看了看自己，自嘲道：“看看，我平时对谁不是客客气气，见面都要主动先打招呼的？天天弓着背在那儿跑来跑去地忙，累到快吐血了也不敢倒下，鸡零狗碎的杂事一堆，却还是要忍让许多人与事。今天我倒是看明白了，我这个当妈的活得窝囊！都没给云珠树立一个好榜样！也该我今天就这样被人羞辱！”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吴玉凤浑身上下都气得直哆嗦，云珠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样生气。她看惯了母亲在别人面前赔笑忍让的样子，却不知道原来母亲在人前也是会生气，会发火的，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今天为了碟腊肉引起的。云珠想着，就把头埋得更低了，她觉得自己真不懂事，实在对不住母亲，竟然让她今天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算了算了，你这该发火的发火，都快过年了，也不要太把事情往心里装。说到底都是自家人，还能说两家话么？那你先消消气，什么时候气顺了，随时再带孩子回来好不好？她这寒假作业也多着呢，也别耽误了孩子学习。”姑夫好声好气说着，一路追着吴玉凤母女到了小区门口。吴玉凤顿住了脚步，只是摸了摸云珠的脑袋，却是头也没回地带着云珠大步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吴玉凤异常的沉默，冷风不断从耳边刮过。“妈妈……”云珠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对不起，云珠……”吴玉凤忽然伸手捂住了脸，她变扭地转过头去，不想让云珠看清楚她此刻的神色：“妈妈这阵子真的太忙了，茶馆那边缺人手，年底了忙得实在走不开。我应该早点来接你的…….”
云珠一下抱住了吴玉凤的腰身，整个人脸就埋在吴玉凤的肚子上，反复摩挲着。吴玉凤重重地吐了口气，方才压在心头的千斤大石瞬间落了地。她凝视着云珠发辫上的红色蝴蝶结，这是之前经过一个摊位顺手带给云珠的，她觉得这颜色周正好看，很适合云珠。许是戴得久了，如今蝴蝶结周身已经旧得磨毛起了边。
“妈看你这蝴蝶结都用久了，咱们再去店里看看，你挑个自己喜欢的款式好不好？”吴玉凤哽咽着开口，话音里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好呀。”云珠忙拉着母亲往前走，路边的梧桐树早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树梢枝干了。她并不喜欢冬天的萧瑟，可是就喜欢这样牵着母亲粗糙的手，一块走在庐山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