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孤寒暗涌
孤寒峰侧殿,石门紧闭,将外界所有的窥探、猜疑与喧嚣彻底隔绝。
殿内冰冷依旧,药香与浓重的血腥气混合,形成一种奇异又令人不安的氛围。顾羡之盘坐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残破的青衫被暗红的血痂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那可怖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那双猩红的眼眸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所有的意识都沉入了体内那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
灵脉依旧如往日般淤塞不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魔将那三掌几乎将这本就崎岖的通道彻底震成了齑粉。然而,在这片破碎的灵脉深处,在那原本死寂的、被凡尘浊气填满的根基之地,一道极细微、却无比深邃的裂痕悄然绽开。
裂痕之中,丝丝缕缕暗金色的流光正极其缓慢地逸散出来。它们与他过去百年苦苦修炼得来的那点微薄灵力截然不同,古老、沉寂、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威严,却又隐隐透出嗜血的暴戾。这股力量太过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本质极高,正本能地抗拒着这具“凡浊之体”的束缚,每一次流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与更强的崩坏感。
“真是……不堪入目……”意识深处,一声冰冷的嗤笑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这具身体,这些淤塞的脉络,于他而言,无异于华美锦袍裹着一堆朽木。
但他别无选择。
他强行凝聚起微弱的神念,如同驾驭着一艘即将散架的破船,艰难地引导着那些逸散的暗金流光,不去冲击宽阔却已破碎的主脉,而是逼入那些平日绝无人留意、细小孱弱至极的旁支末梢。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且痛苦的过程。那些细微经脉根本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哪怕只有一丝,也瞬间寸寸断裂。剧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神魂,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新溢出的鲜血再次染红了他的唇齿。
然而,每当一条细微经脉被撑裂,那缕暗金流光便会溢散出极其微末的一点,融入周遭破碎的血肉与骨骼。紧接着,那被融入之处,便会传来一阵细微麻痒,裂痕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开始极其缓慢地弥合。
以毁灭促新生。霸道,残酷,却有效。
他需要更多。这逸散的力量太慢,太少了。远远不够。
猩红的眼眸倏地睁开,掠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那扇将他与主殿隔绝的冰冷石门上。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材,看到另一端那个同样冰封沉寂的身影。
她给了百年丹药、功法、庇护,却从不肯真正触碰他体内真正的“淤塞”。
是不知,还是……不敢?
亦或是,早已心知肚明,却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他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无论哪种,游戏都已经不同了。
……
主殿之内,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泛着幽幽寒光,空气冷得能冻结呼吸。
宫无绝静立于殿心,周身肆虐的血色剑意与疯狂杀意已尽数收敛,但那股冰封千里的寒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她依旧一袭白衣,墨发垂落,背影孤峭绝伦,仿佛与整座孤寒峰融为一体。
但她并非真的平静。
垂在广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冰凉的触感依旧残留着方才灵力剧烈爆发的余韵。脑海中,那双骤然睁开的、猩红妖异的眸子,以及那低哑疯狂的话语,一遍遍回放,冲击着她百年冰封的心境。
“弟子忍了百年,今日该讨回来了。”
那不是顾羡之。
至少,不是她认知中那个沉默、隐忍、资质平庸、需要她时刻护持的徒弟。
是夺舍?何种邪魔,能在她眼皮底下,在她亲手布下的层层禁制中,悄无声息地完成夺舍,且能瞬间引动那般……古老诡异的气息?
还是……
一个被她强行压制了百年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破冰而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猛地闭上眼,长睫剧烈颤动了一下,再睁开时,已恢复一片冰封的死寂。只是那冰封之下,暗流汹涌,几乎要决堤。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仙光流转,一道无形禁制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侧殿。这不是监视,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术法——感知其内生命气息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以及……力量的波动。
她“看”到他吞下了所有丹药,粗暴地汲取着药力。
她“感知”到他体内那一片混乱的破碎,以及在那破碎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神魂都为之悸动的熟悉又陌生的力量波动,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试图修复那具身体。
果然……
不是夺舍。
是封印松动了。
在她不惜代价灌注仙气强行为他正名的那一日,在她百年间无数灵丹妙药的浇灌下,在她今日那三掌濒死的极限刺激下……那由她亲手,联合数位上古存在布下的、本应坚不可摧的封印,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便已如此。
若彻底破开……
宫无绝周身寒气骤然加剧,殿内四壁瞬间凝结起厚厚冰霜。
她必须阻止。在他彻底觉醒,引来不可预料的注视之前,必须将那道裂缝重新封死!
……
侧殿内,顾羡之(暂且仍以此名称呼)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借助丹药和那丝微弱力量对内脏的勉强修复,他暂时吊住了性命。
他艰难地站起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他走到殿内一角,那里有一个简单的聚灵法阵,平日用于他修炼——虽然基本无用。旁边放着几个玉匣,里面是宫无绝定期让人送来的低阶灵草,供他练习炼丹基础所用。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灵气稀薄的灵草上,猩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嫌弃,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
他伸出手指,指尖萦绕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暗金流光,极其小心地注入一株名为“凝露草”的低阶灵草之中。那灵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最后化为一小撮灰烬,而那一丝暗金流光却似乎壮大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他如法炮制,将几匣子低阶灵草尽数“吞噬”。
力量恢复了一丝,但远远不够。这些低阶灵草蕴含的灵气对他而言,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石门。
需要更多。更精纯的灵气。或者……更直接的东西。
比如,她那独一无二的、冰寒至极的本源仙气。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拖着依旧残破的身体,走到石门边,并未试图推开它——他知道这上面布满了她的禁制。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按在了冰冷石门之上。
然后,他凝聚起刚刚恢复的那一丁点力量,混合着强烈的痛苦、虚弱以及对生命的渴望,形成一道微弱却极其尖锐的意念,朝着石门之后,朝着主殿那个方向,狠狠地“刺”了过去!
并非传音,而是一种更直接、更蛮横的神魂层面的冲击与……索取!
“师尊……”
“疼……”
意念之中,裹挟着少年破碎的呜咽,濒死的绝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依赖与控诉。仿佛还是那个无助的徒弟,在向唯一的庇护者乞求生机。
几乎在这道意念发出的瞬间——
主殿内,宫无绝身形猛地一颤,按在眉心试图推演封印加固之法的手指骤然顿住。
那声直接响彻在她神魂深处的、带着血气的“疼”字,像一根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她冰封的心湖。
她清晰地“看”到侧殿之内,那个孩子(她依旧无法不将他看作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孩子)的手按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唯有那猩红的眼底,深藏着不屈的挣扎与……对她回应的渴望。
冰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加固封印的决断与那百年间早已刻入本能的护犊之心疯狂冲突。
她知道这可能是试探,可能是陷阱。
但那气息的微弱做不得假,那身体的破碎做不得假。封印只是裂开一丝,逸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存活太久!
若她不出手,他可能真的会死。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那道微弱的神魂意念再次袭来,这一次,带上了更浓的绝望与一丝……被抛弃的怨恨。
“师尊……您不要我了吗?”
宫无绝闭合双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
冰寒的仙气自她体内涌出,却不再是之前的狂暴杀戮之意,而是精纯至极、蕴含着磅礴生机的本源之力。她抬手,隔空指向侧殿方向。
浩瀚却温和的冰蓝仙气穿透石门禁制,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入侧殿,精准地将即将软倒的顾羡之笼罩其中。
这一次,仙气不再狂暴,而是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他那些破碎的主脉,温柔地滋养着他受损的内腑与骨骼,试图稳住他急剧流逝的生机。
然而,就在这温顺的仙气涌入的瞬间——
顾羡之嘴角那抹虚弱的、乞求的弧度,瞬间转化为计谋得逞的、冰冷妖异的微笑。
他体内那丝微弱的暗金流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活跃起来,不再是引导修复,而是化作无数贪婪的触须,疯狂地吞噬、撕扯着涌入的冰蓝仙气!
宫无绝输送仙气的动作猛地一滞,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惊怒!
她感觉到自己精纯的本源仙气正被一种蛮横、古老的力量疯狂掠夺、转化,那力量甚至反过来顺着仙气涌来的方向,试图侵蚀她的经脉!
“你!”她厉喝一声,瞬间切断了仙气输送,周身寒气爆炸般四溢,主殿地面咔嚓嚓凝结起厚厚冰层!
侧殿内,顾羡之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强行掠夺来的、带着她气息的冰寒仙力在体内与那暗金流光融合,带来一阵短暂却强大的充实感。胸口的剧痛都减轻了不少。
他扶着石门,缓缓站直身体,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虚弱与哀求,只有冰冷的嘲讽和餍足。
“多谢师尊……赐药。”
他的声音透过石门,清晰地传入主殿,带着毫不掩饰的恶劣与挑衅。
宫无绝立于冰殿之中,面寒如霜,眼底血色再次翻涌,却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郁。
她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封印松动。
封印之下的那个存在,已经苏醒了部分意识,并且……正在利用她百年间倾注的感情与庇护,作为反噬她的工具!
孤寒峰上,师徒相隔一门。
一个在门内冷笑,舔舐着爪牙,初尝反噬的甜美的。
一个在门外冰封,眼底血海翻腾,杀意与某种更深沉的痛楚激烈交织。
暗涌,已化为危险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