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苑灯盏,烛火通明。
宋止桓回府后,脚步匆匆却又带着几分凝重,径直走向书房。
随后,他单独差人将宋润叫了过去。
书房之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父女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千言万语却在这沉默中变得无言可语。
阔别多年,宋润从未料到,他们父女二人的重逢会是这样一幅冰冷又疏离的场景。
她眼角微垂,其中的失落不言而喻。
沉默良久后,宋父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既然回来了,以后就留在盛京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宋润的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留在盛京”?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叫她留在家中受气吗?
还是叫她留下来继续承受妹妹的无端刁难,就像之前那次,妹妹故意将滚烫的茶水泼向她,还恶人先告状?
又或者,这所谓的“留下”,不过是让她在这个看似繁华却冰冷的侯府中,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这一刻,她好像是个外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又带着一丝质问地看向宋父,声音微微颤抖却又不失倔强:“这盛京又有什么值得我留下来呢?”
宋父长叹一声,随后缓缓伸出手,轻轻拉起宋润的手腕,试图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语气中带着几分恳切:“阿润,眼下宋家需要你……”
“太子妃择选在即,你是我们宋家唯一的希望了!”宋父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希望?什么希望?
宋润听着父亲的话,心中一阵刺痛。
是让宋家凭借她的婚事享受荣华富贵的希望吗?还是将她的命运当作宋家攀附权贵的垫脚石?她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刺痛着她的心。
猛地,宋润用力挣脱了宋父的手,那动作带着一丝决绝与愤怒。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几分颤抖却又无比坚定:“我想去祠堂看看母亲了……”
没等宋父回应,宋润便已经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宗族祠堂内,气氛庄严肃穆。烛火在香炉旁摇曳,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宋润缓缓走进祠堂,眼神中带着一丝虔诚与期待。她从香盒中取出香,点燃后,双手恭敬地捧着,然后缓缓跪拜在蒲团上。
双眸凝视着前方的牌位,宋润的神情肃穆而虔诚。
那牌位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却又仿佛带着母亲温暖的气息。
“母亲,女儿不孝!”
“这么迟才来看您……”她轻声默念着,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仿佛在向母亲诉说着多年来的思念与委屈。
她默念了几句同母亲的祝祷之后才缓慢站起身来,亲自奉香,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到了面前的牌位上。
宋润定睛一瞧,顿时愣在了原地。
宗祠最下侧供奉的不是她母亲的牌位。
什么意思?
他们竟然没有让母亲的牌位入祠堂吗?
偌大的侯府竟然不让正妻入祠堂,难不成是想给趁虚而入的妾室留个位置?
宋润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祠堂青砖地上未燃尽的纸钱灰烬混着火星,在她眼底映出破碎的光斑。那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亲情的期待彻底淹没。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这一刻,她对这个所谓的“家”彻底心寒了。
“母亲,您看见了吗?”她仰头望向供奉的牌位,泪水在眼眶凝成冰珠,“他们连您最后一点念想都要夺走。”
宋润一脚踢翻了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盆,“原来所谓血脉,不过是场荒诞的戏码。”她轻笑一声,笑声里裹着碎瓷般的冷意。
宋润站在火光之下,慢慢转过身子,径直向继母宋王氏。正燃的火光藏在那双幽邃的眸子之中,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只觉得心头猛然跳了几下。
脚下步子停在继母宋王氏身前,只一个清脆利落的巴掌落在了宋夫人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祠堂中回荡,惊飞梁间栖着的寒鸦。
宋润手指直指祠堂深处,怒声质问道:“你就是这么对待我母亲的?”
宋夫人自知此事自己做得无礼,却又仗着林师傅不在跟前而越发放肆。“你母亲亡故多年,这宗族祠堂总不能谁人都能进吧!”
听了这般话,宋润发狂似地痴笑了一声,“我母亲不能进祠堂?难不成你想进啊?你若是想,便直说!我一把火,送你进去便是了!”
话音未落,便又一巴掌打在了宋夫人的脸上。
偏偏是这时,宋父匆匆敢来了祠堂,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住手!”
宋父的声音如惊雷乍响。他站在祠堂门槛处,官袍下摆还沾着夜露,目光扫过地上翻倒的火盆与宋夫人红肿的脸颊,脸色骤然阴沉。
“宋润!你真是越发狂妄了!”
“竟然都敢对你母亲动手了?!”
宋父厉声怒吼道。
“母亲?什么母亲?!”
“这个贱人也配做我母亲?!”
宋润惊声怒吼道。
只听着“啪”的一声,这一次巴掌落在了宋润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感瞬间袭来,她红着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她甚至替母亲感到失望。
被院中的火光映照着,早已看不清脸上的红印。宋润捂着自己的脸,声音轻得像飘落地雪,“想让我去选太子妃,换你们的荣华富贵,除非我死了!”
夜风卷起她的发带,宋润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那座祠堂。
不过片刻,她便带着林师傅、金童还有那个可怜的少年离开了丞相府。迈出朱漆大门的那一刻,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宋润眼前。
月光下,那个玄衣少年正倚在巷口石墙上,见她看来,忽然展开双臂。
那个人,是小哑巴!
她当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面前的小哑巴却猛地将她搂进了怀里。他轻抚着少女的背脊,在她的耳边私语道:“抱一抱,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像初融的雪水,清冽中带着一丝沙哑。
宋润缓了一会儿,终于回了神儿。她抿了抿眼角的泪花,仔细地打量面前一身玄衣的小哑巴,激动之余是不可思议。
“小哑巴!你能说话了……”
面前的玄衣少年嘴角带笑,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
宋润紧紧握住少年那瘦削且冰凉的手腕,眼中闪烁着欣喜若狂的光芒,“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众人商量片刻后,宋润决定先回母亲留下的那座旧宅子里去。母亲那座旧宅子在城北,虽离得街市远了些,但还是颇为幽静的。
如今天色已暗,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偶有几道着急归家的人影。宋润叫林师傅和金童坐马车先行前去了,这身旁只留下了小哑巴一人。
路上稀疏的灯火虽燃着,但也只不过是这茫茫黑夜之中的一丝微光,同如今宋润一般落寞孤寂。
“你……可有名讳?”
一路上宋润皆是沉默着的,只偏偏问出了这一句。
“省尔。”他轻声说,“我的小字。”
宋润闻声抬头望去,这张脸虽和她在山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但今日的感觉却很是不同。尤其是少年眼角的那颗泪痣,将他衬得越发清冷高傲,似乎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省尔?”
宋润小声重复了一句。
“怎么了?”
少年立时转头看向旁边的女子,却又不敢多言。他知道她受了委屈,却又怕自己一开口便坏了她的心绪。
“无事,只是唤你一声……”
两人谈话之间丝毫没有注意身后一道黑影的出现。直到那人猛地从宋润身边蹿过,顺走了她的钱袋时,两人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
玄衣少年也感到不可思议,身后若是有人尾随,他一个习武之人不该毫无察觉的。
“站住!”玄色身影如箭离弦,转瞬间已追着那道黑影拐进小巷。
“省尔——”
宋润喊了一声后,还是无奈跟了上去。
宋润提着裙摆紧随其后,却在巷口猛地刹住脚步。
她从未想过这方小小的尾巷之中竟然可以藏下这么多人。
十多个衣衫破败、满面尘垢的孩子窝藏在那散乱的草垛之上,有些甚至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或坐或半躺着,每张脸都显露出了极度疲惫和饥饿。但却没有人敢大声喘气,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面前两人身上。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而又惊恐的光芒,像是祈求可怜,又像是在哀叹无处可逃。
一旁的省尔也认出方才那个偷钱袋子的落魄少年。当他准备将那孩子拉出来时,双手却握空了衣袖。
这孩童竟然是独臂!
省尔当即松开了手中抓着的衣袖,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从未想过这皇城底下竟然还会有这样一群落魄的孩童。
他们或许是因为找不到吃食,才开始偷盗?
省尔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宋润身旁。
此刻的宋润这正在发愣地看向这群孩童,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被抛弃了十年,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受苦。
她能吃饱穿暖,亦有朋友陪伴身侧。
而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巷口的风卷起几片枯叶,宋润回头望了望那片阴暗的角落。远处传来打更声,混着孩童们压抑的啜泣,在夜色中飘得很远很远。
她抬眸收了收眼中的珠光,只小心哽咽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