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阴。我早就知道这座岛不是所谓的塞布尔岛。如果是,至少我们回到了现实世界。但我先前以为,它也不是让埃里诺尔号搁浅的那座岛。
我错了,我被它华丽的面目欺骗了。当夜晚降临,荒岛真正的模样才徐徐揭开。首先是腐臭味,那味道就像是一滩填满了腐烂尸体的沼泽,我开始呕吐不止。接着是那片沙地,无论是岸上还是水下,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骨架,有鸟类的、有牛羊的,也有……人的。
篝火的火焰开始变形、拉长,它的颜色渐渐变得幽绿。我听到什么东西在唱歌,那绝对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任何语言,听上去比最渎神的异教者的粪便还要污秽。我看到自己被绑在高高的金字塔形状的祭坛上,那祭坛中央的火坛耀眼地爆燃着,在我的身前投下一片巨大的跳动的影子。那影子被金字塔的梯石分割成汉诺塔的形状,融入无穷远处的黑暗中。
那无尽的阴影里,一根根石柱冰冷地站立着,每一根都与另一根保持完全均等的距离,石柱上燃烧着灰色的火焰,它们投出的光线违背常理地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无限正多边形的形状。它无比接近于圆形,但你却能感受到它绝对的不和谐。那绝非偶然,而是被某种东西以亵渎的目的故意建造的。
那祭坛正在这不和谐的中心。紧接着,另一个汉诺塔形状的影子出现了。
“悲哀的殡葬者,你已备好众人的棺椁……”
……
“我要睡一觉。”拉乌尔双目无神地说。
这很合理。毕竟他刚刚守了一整晚的夜。维克托主动提出接替他,带队继续探索荒岛。
“下午一点前一定要回来。”拉乌尔有气无力地提醒道。
维克托有些奇怪,二副看上去实在太不对劲了。尤其是他今天早上一直在问:“你们有人见到奥利弗了吗?”
奥利弗是谁?他们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紧接着二副拿出来他的日记本,指着上面的某个位置给所有人看。可是那上面分明空白一片。
“二副是不是疯了?”出发探险的队伍里,亨利小声说着。
“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克伦特猜测道。
“住嘴!”老杰克回头怒视两人,但他看向救生艇方向的目光也有些担忧。
……
“二副,你去干什么?”在船舱里坐着养伤的杰森好奇地问。
“我出去透透气。”拉乌尔说。
他一出舱门就向着探索队伍的位置快速跑去。
“哎,拉乌尔先生!二副!”帕特先生的声音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
眼前的景象和昨日截然不同。满地的土壤变成了灰白色的沙砾;那些灌木丛干枯发黑,皱巴巴地扭曲着,像人脑中的神经元;那些岩石分明是空洞的骷髅;而那些活动的人影……通通是高度腐烂的活尸。
拉乌尔一路奔跑着,他看到探索小队围绕着昨天下陷阱的地方。
“抓住一条野狗,还抓到两只鸟!”二等水手欧文惊喜地说。
而在拉乌尔的眼里,那分明是两具鸟的骨骸,还有……三头的骷髅犬。
“啊——”
欧文一声尖叫,那野狗突然挣断了树枝,朝着他的脖颈咬去。“咔”的一声,那狗竟然直接咬断了他的脖子,脑袋咕噜噜滚落下来。
那颗脑袋滚落到拉乌尔的脚边,在他的眼里,这是颗已经半化石化的头骨,岩石沉积在骨片上,人类的骨骼形态已经变得模糊。它的眼洞里嵌着两块云母石,像是纯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球。他抱起那颗头,向着那三头的骷髅犬冲去。
他几乎是抱着寻死的想法去的,但那狗东西看见他,居然转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拉乌尔走到呆滞的一众活尸面前,说道:“该回去了。”
那些活尸沉默不语地跟着他走,连无头的欧文也跟在他的身后。
当他们回到营地时,拉乌尔忽然看到篝火前多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是沃伦牧师!而且她居然是正常的!
拉乌尔装作不动声色地走向她,沃伦正在跟留守的帕特先生分享她的经历:“我在战斗结束以后晕了过去,幸好乔纳森先生和格里斯医生救了我。”
“那么格里斯医生呢?”骷髅帕特担心地问。
“我很抱歉,”沃伦牧师说,“我们遇上了很强的风暴,他和乔纳森先生为了保护我与哈特,不幸被海浪吞没了。”
骷髅哈特从救生艇里钻出来,但他呆滞地立在那儿,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莱昂船长呢?”拉乌尔的声音从沃伦身后传来。
“我不知道,”沃伦平静地说,“船沉没时我已经昏倒了。我最后看到他时,他还在对抗着……某种阴影。不过他有操控水流的能力,我想他会没事的。”
沃伦回过头来,她看到怀抱头颅的拉乌尔似乎吓了一跳。
“你先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她说,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银镜。
拉乌尔看着银镜中的自己,那赫然也是一具骷髅!
“呼……呼……”
拉乌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躺在篝火旁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沃伦牧师,拉乌尔先生怎么样了?”
沃伦牧师?难道是梦中梦?拉乌尔感到浑身的血液顿时像冰一样凝结了。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克莱恩和一个身着全黑长裙的女人。
“放心吧,他没事了。”沃伦说。
“二副,你醒啦?”克莱恩有些惊喜,“大家今天早上发现你昏迷在篝火边,帕特先生想了各种办法你都不醒,幸好下午沃伦牧师也漂流到岛上了!”
不远处的帕特冷冷地瞥了克莱恩一眼,不过什么也没说,而是继续默默地整理医药箱。
克莱恩有血有肉,沃伦牧师也有血有肉。拉乌尔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自己也有血有肉。
看来那只是场噩梦。
拉乌尔收敛了所有情绪,不形于色地缓缓坐起。
“今天出去探险了吗?”他问道。
“没有,昨天带回来的物资够用一段时间。而且,大家都很担心你。”
拉乌尔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营地里确实人来人往,热闹的很。
“不过,水手长和欧文去查看陷阱了。水手长说要是不及时查看,猎物有可能会跑掉。”
“欧文?”拉乌尔有种不祥的预感,地狱三头犬的形象和那颗滚落的头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几乎想立刻爬起来去找老杰克和欧文。但沃伦那双幽深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使他骤然冷静下来。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当中,营地边缘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老杰克和欧文的身影在暮色里逐渐清晰。
老杰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几分满意,他手里提着两只羽毛凌乱、早已断气的海鸟,鸟喙无力地张开。而跟在他身后的欧文,则有些吃力地拖拽着一条体型不小的、毛色灰黑的野狗。那狗一动不动,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人用蛮力拧断了脖子。
“果然是梦。”
两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事儿,拉乌尔如释重负。
“看!二副!收获不错!”欧文兴奋地抱起那条狗给他展示。
拉乌尔瞳孔一缩,他凝视着欧文手腕上一个不甚起眼的、正在渗血的小伤口。
“那是怎么了?”
“这畜生临死还不老实,挠了我一下,不碍事!”欧文还是乐呵呵的,看上去有点没心没肺。
“帕特先生!快来!”
帕特立刻找来一袋生理盐水,给欧文冲洗伤口。
“情况怎么样?”拉乌尔关切地问道。
“伤口刚刚割破表皮,没有达到真皮层,出血量也很少。”帕特先生斟酌了一下语言,“感染狂犬病的可能性不大,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如果……”
“那也没办法,我们没有疫苗。”
欧文听明白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有可能会死——尽管这个可能性不大。他有种恍惚的感觉,手腕处似有似无的疼痛似乎在昭示着残忍的死亡威胁。
这种恐惧就像在玩儿俄罗斯轮盘赌,你知道左轮手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你有六分之五的机会活命,但也有六分之一的几率死去。更糟糕的是此刻枪口对准了你的太阳穴,而扳机却在别人手上。
“主保佑你,会没事的。”短短几天里,拉乌尔第三次说这句话。这次,他的语气几乎像是在例行公事。
转眼已是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全黑。篝火再次燃起,驱赶着夜晚的寒冷和无形的压力。煮着狗腿肉的粗糙陶锅正在咕嘟作响,散发着迷人的肉香。老杰克本想烤着吃,但拉乌尔一定要让他把肉彻底煮烂,还要他在分割尸体时一定要用布料包住手,避免受伤。尽管对自己的手艺有绝对的信心,老杰克还是照做了。
众人吃饱喝足,拉乌尔让他们回到救生艇。火堆旁只剩下他与沃伦牧师。
一阵沉默。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海浪的低语。拉乌尔用小刀把没吃的肉分割成小块儿穿在树枝上,他要把这些肉烤成便于保存的肉干。
“卡尼尔先生,”沃伦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简直像是在讨论伦敦的天气,“您所经历的,并非全是幻觉。为了将您从污染中解救出来,我所做的仪式并非净化,而是‘调律’——就像为一件走音的乐器重新校准。实质上,是将您的感知频率拉回到我们所看到的这个相对正常的世界中来。”
“所以,我们已经死了?”拉乌尔平静地问,他手里的动作未停。
“死是一个过程,而非结果。”沃伦的声音机械而空洞,“这座岛便是这一进程在物质世界的某种映射,一个……亡灵的国度。我做个不太恰当但易于理解的比喻,你们的状态介于生与死之间,但如果继续下去,死亡力量的侵蚀终会将你们完全同化。”
“为什么是我?我们?”
沃伦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康伯巴奇教授表面上是历史学家,实则是一位为教会搜罗“古代遗物”的代理人。莱昂船长本就为教会工作,打着货运的幌子暗中运输这些超凡物品。”
“而我登上埃里诺尔号也并非偶然,教会很清楚那具青铜棺散发的……‘污染’。我的任务,是在航行时在它周围布置和维护神圣封印,压制它的力量。而在空余时间,我一直在船上巡视,记录和监控全体船员的精神状态,防止污染扩散。”
“但导航故障与失联,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沃伦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少见的困惑,“那不是简单的设备故障。更像……更像是埃里诺尔号在那一刻,驶入了某个与现实规则截然不同的异空间。所有的防护和监控在那瞬间都完全中断了。现在看来,青铜棺似乎是某种‘钥匙’,它意外打开了某个尘封国度的大门。”
“我那时忙着重新修复棺椁的封印,却忽视了这个空间本身就蕴藏着疯狂的污染。汤姆森正是因此去世的。”沃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悔意。
“而我们最大的疏漏,则是马克。机舱事件并非偶然,早在马克声称遇到汤姆森的亡灵时,我就通过神秘学手段对他进行了全面检查,但当时并未发现任何被侵蚀的迹象。”
“在观察数天后,见他依旧表现正常,出于维持船只运转和人手考虑,莱昂同意将他调回岗位。我们错误地判断了那污染的隐蔽性和耐心……它像一颗种子,早已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爆发。”
“我和莱昂那时被它抛出的诱饵所吸引,忙于追索汤姆森的亡灵。污染悄无声息地在机工中间蔓延,终于酿成了严重的恶果。”
“所以你认为,那污染具有某种意识……或者说智慧?”拉乌尔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盯着沃伦的眼睛。
“嗯……也许吧。”沃伦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拉乌尔没有逼问,他把肉串放在火堆上方,离火焰稍远,用烟熏的方式熏制肉干。
“十一点了,”沃伦说,“当零点到来时,死灵的世界将会显现。若你不打算回去睡觉,最好和我坐得近一些。”
“晚安。”拉乌尔抛下肉串,转身就走,“有您守夜,我很放心。”
“你不管这些生肉了?”沃伦问道。
“有劳您。”他随意地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