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阴。
昨天欧文已经开始畏光畏水,今天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了。他似乎意识不清,嘴角不断地冒出白沫。帕特说这是病毒感染中枢神经的表现。
船员们依然不记得奥利弗,自从发生那件事以来,我要求探险队每天中午十二点必须返程。但我有时候依然有种少了某个人的感觉。当我翻看前面的日记时,写着某个名字的地方果然又是空白一片。
也许再一次走进零点后的荒岛,我就能看清丢失的一切了——像上次那样,在无保护的情况下直视污染。但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在那次昏迷后,我明显感到某些东西从我身上失去了。也许是人性?我不知道。我似乎没有了同情心,也不能感受到悲伤和快乐的情绪。就比如我现在正在想:有人失踪就失踪了吧,我何必要为别人承担风险呢?
但从个人利益的角度考虑,我也必须去尝试。如果在这美好的幻象中安然酣睡,等待甜蜜的死亡将人们一一吞噬,总有一天死神的镰刀也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我并非全无反击之力,沃伦牧师交给我一盒乔纳森留下的银质子弹,九毫米口径,是那把比利时产勃朗宁所用的子弹。牧师说它能对那些死灵造成一定的伤害。
在出发前,我再次清点人数。有沃伦牧师与哈特的加入,现在救生艇上共有十二人。大厨鲍勃已经恢复了行动力,现在接手了烹饪。杰森的腿伤还没好,不过已经开始正常进食。帕特认为再休息一周就可以拄拐下地了。
我将像那场噩梦中一样,暗中跟随探索小队,沃伦牧师将与我同行。我必须揭开那个暗中杀人的家伙的真面目。
……
零点整,拉乌尔走出门,迎面而来的是那些恶臭的瘴气。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透过眼睑之间狭窄的缝隙,他看到沃伦牧师立在火堆前,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篝火前过夜。
随之一阵熟悉的眩晕,那团火光开始向内扭转,看上去仿佛梵高画笔下的星空,紧接着牧师的身体就像墙壁上流下的多余油漆那样融化了。那团黑色的黏液声音沉闷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声音模糊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你隔着厚厚的墙壁去偷听邻居的吵架声。拉乌尔努力辨别那团黏液,想看出黏液的不同位置代表着哪些身体结构。
“你,该回去了。“那团东西似乎有些生气,从黏液里探出无数柔软的触手,那些触手像是一条条蛇,向拉乌尔爬行过来。在那些触手之下则露出一张惊悚的抽象人脸。某个瞬间,那张脸似乎与在很久之前看到的某个棺材上的纹样重合了。
“好吧,女士。“拉乌尔伸出一双白骨森森的手示意她别再过来,然后缓慢地向后退去。他的脚下踩过一个粘腻柔软的东西。那是救生艇的舱门。拉乌尔环顾四周,过道变得格外狭窄,他费力地挤进去,里面是一个幽暗潮湿的洞穴。在洞壁上有许许多多的凹陷,里面装着一个个白色的肉茧,一具具白骨就在肉茧里面栖息,拉乌尔找到一个空的肉茧,有些费力地撕开钻进去。
他在肋骨缝里翻找着,找到那本日记。在名单的空白处,两个有些扭曲的名字缓缓浮现。
“克伦特、埃米尔……”
看来这次失踪的是他们两个,拉乌尔平淡地想,接下来还要养精蓄锐,尽早睡吧。
“好梦。“他对自己说。
5月11日早,拉乌尔从睡梦中醒来。他第一时间看向腕表,那表盘扭曲成黎曼几何的形状,弯曲的时针和分针似乎被无限复制,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刻度的位置。
“如果你是想看时间的话,八点了。”一团黑色凝胶对他说。那凝胶明明在贴地上,拉乌尔却有一种被它俯视的感觉。
拉乌尔钻出救生艇,在白天看,这艘船好像一颗巨大的无花果。水手们正在吃早饭。这些天压缩饼干已经被吃完了,他们惯常的早饭是从那湖里钓来的鱼煲汤配上熏肉条。拉乌尔接过有些像椰壳的饭盒,里面的鱼汤看上去像是酸奶一样黏糊糊的。
看上去还挺有食欲,他想。但紧接着那熏肉条就有些惊悚了。它看上去像一条长长的蛔虫,与蛔虫不同的是,它还长着无数双蜈蚣一样的细脚。拉乌尔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吃了下去。
准备出发的那些骷髅水手挨个儿跟拉乌尔道别,咧开的上下颌骨中间看上去黑洞洞的,他们应该是在笑……吧?
就在这时,拉乌尔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小玩意儿从杰森的包里钻出来,然后悄悄地跟在了水手们身后。
杰森?拉乌尔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果然发现了异常。杰森本该骨折未愈的股骨居然没有一丝缝隙!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当拉乌尔再回头时,只能看到探索小队的身影,那东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走这里。”黏液沃伦一跳一跳地走到一片土丘前,然后径直撞了上去。拉乌尔走近一看,那地方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洞,犹豫了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
在营地收拾餐具的大厨鲍勃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二副和沃伦牧师去哪了?刚刚还在这儿的。”
他四处张望着,地上的一张纸条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心杰森。”
这是什么意思?鲍勃的眉头皱起好几个褶子。他对着一旁正在配药的帕特小声喊道:“帕特先生!您过来一下!”
……
拉乌尔感到自身在迅速下坠,随即掉进一片看上去粘稠的泥坑里。他本以为自己会陷进去动弹不得,岂料行走时非常顺利。他看了看身边,黏液沃伦甚至能在泥水上面跳动。
这是一条漆黑的隧洞。沃伦领着他缓缓穿行,当他们走到尽头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碧蓝色的澄澈大海。
“很壮观吧?从另一个视角看上去,大海反而在岛屿的内部。”黏液沃伦声音沉闷地振动着,“看到海对面的那片陆地了吗?我们要从这座桥爬过去。”
那是一座白骨搭成的跨海大桥,桥面并不平整,地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锐棘突。拉乌尔试探着走上去,却并不疼痛。
“绝对不要掉进海里,否则神也救不了你。”黏液沃伦说。
“我明白了,看上去危险的就安全,看上去安全的才危险?”拉乌尔猜测道。
“那你恐怕会死的很惨。”黏液沃伦的声音更闷了,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
拉乌尔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他发现每当海潮扑上这座桥时,那构成桥体的骨骼便会剥落,然后在海中变成碎渣。他想起岛上的遍地白骨与那些灰白色的沙砾,顿时明白这座岛上的沙子是怎么来的了。
他们走到桥的尽头,一只三头的骷髅犬拦在那里。拉乌尔有些紧张地举起手枪,但那狗只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掉头就跑。
拉乌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沃伦也不解释。他们沉默地走到前面的岛上。
天旋地转。拉乌尔感到眼前一花,原本在脚下的岛屿居然跑到了天上,而他踩着灰白色的云层立在空中。
“在那儿。”黏液沃伦说。她并没有伸出触手,但拉乌尔就是知道她指的是哪个方向。
他看到了。骷髅小队在他们头顶的岛上缓缓行进,而那个黑色的东西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拉乌尔眯起眼睛瞄准,但它的身上仿佛覆盖着一层毛玻璃,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拉乌尔朝着轮廓的正中心开了一枪,那东西被打得歪了一下。它似乎察觉到威胁,突然朝地下猛地一缩,消失在拉乌尔的视线里。
“在这儿。”黏液沃伦说。
拉乌尔低下头,那东西向岛下钻,居然反而出现在了云层上。他立刻拔腿向前追去。
“欧——欧——”
伴着几声鸟叫,几只骷髅海鸥从脚下的云层中穿出。从拉乌尔的视角来看,它们不但没有羽毛还能飞,更诡异的是,它们在肚皮朝上地倒飞着。
“去,去。”
拉乌尔驱赶着这些挡路的海鸟,但它们似乎不识抬举,转而向着拉乌尔群起而攻之。鸟喙啄在他的骨头架子上,身体似乎并不疼痛,但他的脑袋却开始胀痛,还伴有强烈的耳鸣。拉乌尔只能开枪试图把它们吓跑,但它们无动于衷。
“砰!砰!砰!”
拉乌尔从没摸过手枪,更何况这还是打移动靶。他连开数枪,终于打中了一只。那骷髅海鸥被打成碎末,朝着头顶坠落而去。其他海鸥见状顿时一哄而散。
他着急地寻找着那个漆黑的影子,但它又一次消失了。
“走近路。”黏液沃伦说。
她领着拉乌尔来到一块没有云层覆盖的天空,然后跳了下去。拉乌尔走到跟前,他以为能看见没有云层笼罩的蓝天,却看见了头顶上岛屿的镜像。当他跳下时,有一种急速坠入水中的感觉。紧接着,他从荒岛的那片湖泊中钻了出来。
这片淡水湖是野马与鸟类饮水的地方,也是探索小队的必经之地。
“也许那个东西会在这里埋伏。”黏液沃伦说。
拉乌尔深表同意。果然,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漆黑的东西从远处走来,然后鬼鬼祟祟地躲在一片草丛里。眼看着探索小队也渐渐走近,拉乌尔害怕它动手伤人,朝着它又开了一枪。那东西转过头来,这次拉乌尔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像是一尊高约一米的黑色石膏像,雕刻精细,眼眸深邃。虽然是石膏材质,看起来却湿漉漉的,有着某种活人般的肉质感。可在鼻子下方却没有嘴唇,而是一片光滑的平面。雕像只有左耳没有右耳。从右边不平整的缺口来看,那应该是被拉乌尔打掉的,破损处不断冒出黑色的软泥。
它看了一眼拉乌尔的方向,然后开始高速逃跑。
“追!”黏液沃伦在水面上一跳一跳地走到岸边,然后跳在了一匹骷髅马上。拉乌尔有样学样,也骑上了一匹马。
“哒哒哒……哒哒哒……”
高大的骨马在遍地荆棘之间矫健飞驰,仿佛无可阻挡。
“砰!砰!砰!砰!”
拉乌尔一边拍马飞驰,一边朝着那东西清空了弹匣。沃伦从黏液中取出一个装填满子弹的弹匣扔给他。他们与那雕像的距离越来越近。
似乎意识到已经无法逃跑,那个雕像骤然停步,然后转身向着拉乌尔和沃伦投来视线。在那饱含恶意的视线中,满地的荆棘开始发黑灰化,而两匹骨马骤然解体,变成一地碎骨,紧接着变成了灰白色的沙砾。
拉乌尔感到脑海中关于骨马的记忆快速消失。他害怕极了,徒劳地试图躲避那视线,但视线要怎么躲呢?
“完了。”拉乌尔想。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迷茫的睁开眼,只见沃伦伸出无数条触手,将那雕像牢牢捆住,在它眼睛上糊满了黑色的黏液。
“打!”沃伦瓮声瓮气地喊道。
这下雕像成了活靶子,拉乌尔抬手就是七连发。打空一个弹匣还有功夫装弹再打一轮。那东西被打的浑身是洞,空洞之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
“噗——”
一声轻响,那雕像寸寸碎裂。但它崩碎以后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剧烈地膨胀起来。只是它不再俊美,变得丑陋不堪。巨像的左臂长在侧腰的位置,右腿从肩胛骨的位置伸出,整个躯体不是站立,而是面朝天反曲着趴在地上。紧接着,它的硕大头颅旋转了半圈,转到正放的位置上。
那巨像的面部像蜡质一样缓慢融化着,不断流下黑色的软泥。鼻子歪歪斜斜地挂在下巴上,左耳从光秃秃的头顶生长出来,原本缺损的右耳处穿出一条粗长的铁钉。两颗眼睛在那滩烂泥里四处游动,左眼旋转到脑后,又转动到脸部的正中心,右眼则像布朗运动那样无规则地游走。
“别被吓住了!”黏液沃伦闷闷地喊道,“它总共才吃了几个灵魂?刚才那一眼就是它最后的把戏了,现在这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空壳!”
巨大石像举起右腿狠狠地砸向沃伦,她瞬间渗入地下,又从天上坠落。而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凹坑。
“打它的眼睛!”沃伦在半空里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石像的眼睛一直在移动,想要打中谈何容易?那石像转过身来,不,与其说是转身,不如说是它的脑袋和肢体在躯干上完成了一次平移。它举起左臂向拉乌尔狠狠拍了过来。
拉乌尔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堪堪地躲过了那裹挟着恶风的致命一击。
“女士,吸引它的注意!”
拉乌尔发现了一个机会:当巨像攻击时,它的眼睛会停下来对准目标。趁沃伦和巨像博弈时,他跑到安全距离给手枪装填子弹。当他装好后,黏液沃伦已经第二次钻进土里,然后从空中掉下来。
石像暂时失去了目标,于是向拉乌尔冲来。拉乌尔一动不动,似乎被吓傻了。石像的巨腿已经砸下,千钧一发之间,拉乌尔抬手对准巨像连在一起的上下两只眼睛连开七枪。
那石腿像一座山一样砸在拉乌尔的面前,仅仅是余波就把他拍倒在地。石像的两只眼睛被打成了筛子,它的头颅像掉帧那样一卡一卡的转动,最后缓缓停止。紧接着,它巨大的躯体开始风化,很快就消失不见。
沃伦落在地上,她跳到拉乌尔的面前,开始为他“调律”。拉乌尔只感到眼前的世界像是瑰丽的万花筒般肆意流动,渐渐地又变成了扭曲的哈哈镜,最后,场景开始缓缓接近“真实”:荆棘褪去灰色,变为青绿的野草;骨马长出血肉,变为生灵;而沃伦也由黏液堆叠成了身着黑裙的人形。
她伸出右手把二副拉起来,指着不远处的方向说:“去看看你的战利品吧。”
拉乌尔走到巨像碎裂的地方,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尊黑色小雕像,它刻画了一个穿希腊式罩袍,手拿鸟头杖的青年坐像,看上去精致而无害。
“看来找到污染源了,”沃伦说,“我们无法摧毁它,只能用铅封起来。”
“铅……”拉乌尔想到了个好办法,“钓鱼用的铅坠怎么样?熔掉然后浇筑上去。”
“可以。”沃伦回答。
“那我们去找维克托小队会合,他们带了渔具。”
说干就干,拉乌尔站起身准备出发。但当他抬头时,一座金字塔撞进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