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狭长的甬道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们走到甬道尽头,穿过门洞,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台前。平台的前方只有一片漆黑,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拉乌尔打开手电筒向前照去,对面约三十米远的地方同样也有一处平台,隐隐约约能看到后面有条小路。在两处平台之间,横亘着一片无底的深渊。
也许这里本该有一座桥,他想。
“一个好消息,我们安全了。”沃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一个坏消息,死亡的使者还在金字塔外面游荡,那里只有顷刻能置人于死地的黑暗。我们出不去了。”
亨利按耐不住情绪:“你说过这里是安全的!”
“是的,这里是安全的。”沃伦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如果不想困死在这儿的话,安静,听我说。”
“至今为止,你们还以为我们所经历的只是一起普通的海难?还指望能在这座岛上靠狩猎捕鱼活下去?以神的名义,那将是死路一条。”
“看看你们脚下的这座金字塔吧,看看你们身后的那片黑暗,还有哈特亲眼目睹的不死怪物。这里早已不是你们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了。”沃伦的声音变得沉重,“我必须坦诚地告诉各位:埃里诺尔号误闯进了生与死的边界,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水手们开始窃窃私语。
“就像,瓶中船?”克莱恩迟疑地接话道。
“很精妙的比喻。”沃伦投去赞赏的一瞥,“看来你有所察觉,不过似乎没有与大家分享。”她不待克莱恩反驳,便抬手制止了他。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驾驶埃里诺尔号在海洋上不断航行,但始终找不到归途。我采纳你的比喻,海洋就好比坚固的瓶身,我们从那里是出不去的。而我有一个猜想:这座金字塔,就是这个空间瓶的瓶塞。如果我们能找到瓶子与瓶塞之间那道细微的缝隙,就有可能回到现实中去。”
“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维克托质疑道。
“在神秘学领域,我想我应当比在座的各位都更有发言权。”沃伦冷冷地看他一眼,“这只是一个猜想,你们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离开这里,去面对金字塔外的黑暗。”
“二副?”维克托的目光看向拉乌尔。
“听专业人士的,”拉乌尔有些疲惫,“正如她所说,我们没有可选择的余地。”
沃伦牧师接着说:“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向上走,找寻那一丝回到现实世界的希望,或者在这里等待渴死或饿死。”
“但是这里没有路……”克莱恩有些困惑地说。
“会有的。”
沃伦牧师双手交叠,微微低头,口中开始吟唱晦涩难懂的古希腊咒文。一种人类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波动以她为中心开始扩散,拉乌尔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
这是……“调律”,一次性覆盖多人的“调律”。
水手们共享了她的感知,他们“看到”了在那无底深渊中隐藏的一切:那里毫无支撑地漂浮着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石柱林,它们正在违反常理地倾斜运动、彼此交融,石柱上刻画着螺旋状的诡异纹路,令人感到强烈的迷失与错乱感。随着沃伦的咒语,那些混乱的石柱仿佛诞生了某种秩序,开始整齐地排列在空中,最终搭成了一座石桥。
“时间不多,走!”
沃伦迈步向前,众人跟在她的身后,每当他们走过一段路,后面的石柱就恢复混乱,重新飘向空中。他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面的平台,在沃伦的带领下,众人沿着那条崎岖小路继续向上行进。待他们转过最后一个急弯,爬上一条缓坡时,面前出现了一座宏伟的潘泰列克大理石建筑。两侧的殿堂中间,是由八根多利克式立柱组成的大门。
门内并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一种不知来源的、阴冷的幽绿色光芒弥漫在殿堂中。正前方的墙壁中间有一道窄门,沃伦带领众人径直向它走去。拉乌尔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他看到一具具姿态各异的石膏像分列在大殿各处。这些雕像身着祭司服饰,有的跪地祈祷,有的手捧供品,有的双手高高伸向天空,有的痛苦地用指甲抓挠着自己的脸。雕像通体呈现死寂的灰白色,眼窝处却像发白的云母或珍珠。这些雕像太过惟妙惟肖,连脸颊上流下的泪珠都极其写实。这让拉乌尔突然有一种错觉:它们好像是活着的。
“咔、咔、咔……”
好吧,不是错觉。
灰白色的石膏表面寸寸皲裂,落下一片尘土。那些“雕像”动作僵硬地站直身体,白色的眼球染上一抹红光。
“跑!”拉乌尔大声说。
一行人朝着面前的那道窄门冲去,但不知何时,那里已经被两位祭司拦住了去路。一位祭司手持蜡烛,灰色的石刻烛火居然像真实的火焰一样晃动。一串咒文从它口中吐出,那烛火陡然膨胀,喷出一团暴烈的黄色火焰。沃伦首当其冲,谁料她念动咒文,竟然将火焰导向后方。好在威力已经变小许多,仅仅烧到了老杰克的一簇头发。
另一位祭司紧握长矛,向沃伦刺去。她不闪不避,右手徒手抓向矛杆,像铁箍一般令矛头再不能寸进。她双手抓住长矛,腰胯发力,竟将那与长矛一体的石像祭司抛向身后。身前仅剩烛火祭司,它第二次吐出火焰,但沃伦已经冲到面前,一记右勾拳将它撂倒。再看身后,那些追来的石像被长矛祭司砸倒一片,只剩寥寥几个。
维克托奋力奔跑,一个赤手空拳的石像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感受到脑后右侧传来一阵恶风,他快速矮身向左躲避,却被一只大手捞在手心。维克托知道无法摆脱,右臂向身后猛烈肘击,只听一声闷响——
“嘶……”
一阵混杂着麻木感的剧痛传来,维克托只感觉这一肘打在了钢板上。他想学着成龙电影里那样甩甩胳膊,谁知右臂也被擒住。那石像双手各拿住他一只臂膀,向两侧猛烈拉扯,看样子像是要把他活活扯成两半。
“快跑,别管我!”他大声吼道。
听到他的喊声,“高个儿”诺瑟姆一脚蹬开身前的石像,大喊道:“大副,我来救你!”
他快步奔跑,朝着那壮硕石像的身后猛地一撞,近两百公斤的体重使石像瞬间失去平衡。它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却把维克托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诺瑟姆搬开石像,亨利上前扶起维克托,岂料石像死死抓住维克托的一条腿,诺瑟姆反复捶打它也不愿放手。
拉乌尔本已跑到门口,回头看向身后,那些跌倒的石像已经爬起,向着几人缓缓包围过来。情急之下,他向那石像的手臂开了一枪。说来也怪,拉乌尔只用过几次手枪,竟然已经如臂使指。只见子弹正中石像手臂,炼金弹头将那邪异的肢体炸得粉碎。维克托终于脱身,几人匆忙亡命奔逃。在他们身后,那被炸碎的石像肢体被黑色的黏液包裹,竟像时间倒流般飞快地恢复了原状。
众人都冲进了窄门里,亨利也只差半步之遥,他感到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就要迈进去时,他的面前骤然升起一堵火墙。高温烫得他身子一缩,就在这一瞬间,一根铜矛径直穿过他的腹腔。
众人跑出窄门,眼前是一条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石梯,向上延伸至一片雾气当中,它的两侧则是一片虚空,看上去简直像传说中的登天之梯。他们沿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向上攀登,身后石像的脚步声则步步紧逼。
脚下的齐整的白色大理石不知何时变成了粗糙而不规则的岩石台阶,两侧的扶手也变成了有些腐烂的绳索。这让攀爬更加费力,也更加惊心动魄。拉乌尔已经满头汗水,眼前开始冒出闪光,他的眼睛聚焦的地方总是一片模糊。这比发软的双腿更加危险,他知道这是偏头痛的先兆。在他的青年时期曾饱受其困扰,但自从上了大学,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犯过病了。
为什么呢?还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拉乌尔想起沃伦牧师曾这样说:“所谓的灵视是一种污染。”
“啊——”
拉乌尔感到头颅内一阵搏动性的剧痛,仿佛血液在他的脑血管里擂鼓。他眼前一黑,几乎要向万丈虚空中倒去。幸好一直在他身后守护的老杰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沃伦牧师听到声音,立刻返身来到拉乌尔的身旁。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切:“你自己开启过灵视?为什么不告诉我?”
拉乌尔已经说不出话,沃伦焦急地将手放在拉乌尔的额前,嘴中念念有词。借着感官共享,老杰克看到一片黑色的雾气从二副头顶涌出。反观沃伦,她的气息快速萎靡下来。
就这么一耽搁,众人的速度开始下降,更何况,他们的体力本就所剩不多。而那些雕像虽然行动僵硬,却从未有丝毫减慢。诺瑟姆看了看头顶仿佛依旧无穷无尽的台阶,又看了看脚下排成一队越来越近的石像,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一定会被追上。于是他转过身去,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人们听到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方向却与所有人截然相反。维克托转头看去。在“高个儿”诺瑟姆健硕的身躯下,石阶显得那样小。他像一架攻城槌朝那些腐朽的石像发起冲锋。最前方的烛火石像召唤出一面火墙,但诺瑟姆没有丝毫停步,他带着未熄的火焰直直地撞在那祭司的身上。身后的石像们机械地举起各式武器准备发起反击,但已经晚了,那祭司好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骨牌,将那些石像一个接一个砸落下去。
诺瑟姆惊险地在台阶上滚了数圈,被唯一一座侥幸没摔下深渊的石像绊住,他快速爬起身,发现是那壮硕的祭司。祭司伸手擒住诺瑟姆左臂,诺瑟姆也抓住了它的右臂,二者在狭窄的石梯上开始角力。他们一开始旗鼓相当,但诺瑟姆终究是肉体凡胎,体力渐渐不支。于是他骤然间放松身体,那祭司就势前推,将诺瑟姆扑倒在地。但它终究中了计,诺瑟姆强忍着后脑勺和背部的疼痛,用双腿死死锁住石像,然后拼尽全力翻过身去。如果这是格斗擂台,这将是反败为胜的典范,但他们的身旁不是高强度海绵地面,而是一片虚无。
强烈的失重感让诺瑟姆感到心中一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向赶来的同伴们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