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心,殿下!”
少年握着缰绳,双腿紧紧钳住马腹,他胯下的高大骏马骤然腾跃而起,后蹄踏地,而马身高扬如飞。眼看就要摔下马来,少年猛地探身抱住马颈,待前蹄重重落地,才险险坐直身子。那马似乎被激怒了,它奋力踢蹬地面,反复甩背,然而少年岿然不动。
“哒哒哒、哒哒哒……”
广阔的马场上,刚满十二岁的亚历山大三世驾着那匹桀骜的黑马“布塞菲勒斯”,追逐阳光自由驰骋。他的贵族侍从兼玩伴赫费斯提翁、托勒密、卡珊德等人纵马跟在他的身后。少年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在马其顿宫廷接受学者亚里士多德的教育,一起在佩拉城的街头闲逛,一起在猎场纵马射猎……
于是少年逐渐长成青年。公元前336年,亚历山大刚满20岁。在一次与父王腓力二世的争吵后,他被赶到伊利里亚去。不久后,亚历山大赶回首都佩拉参加妹妹克丽奥帕特拉的婚礼。在这场本该热闹喜庆的典礼上,老国王被他的护卫帕萨尼亚斯刺杀。在混乱中,赫费斯提翁果断举起亚历山大的胳膊,大声喊道:“新的国王已经诞生!”
亚历山大接过了王位。他把这场刺杀归结于来自波斯的阴谋,接着打出为父报仇的旗号。他要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打败波斯。年轻的国王与侍从们依然在广袤的土地上纵横驰骋,只是身后的追随者越来越多。从马其顿士兵到希腊联军,再到各国的雇佣军,亚历山大渐渐聚集起千军万马,而他的侍从们也在血与火的洗礼下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他们能征善战,他们所向披靡。在背盟的底比斯,亚历山大将这座希腊城市洗劫一空;在伊苏斯战役中,波斯王大流士三世抛妻弃女落荒而逃;在埃及,亚历山大不费吹灰之力成为法老,祭司们称他为“宙斯与阿蒙之子”;在高加米拉之战,御前近卫官司令赫费斯提翁与亚历山大并肩作战,在形势危急之时冲入战场扭转乾坤,将波斯的不死军一举消灭……
呛人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尖鸣!
广阔的、被烈日炙烤的高加米拉战场上,马其顿与波斯集中兵力展开大决战。亚历山大穿着厚重的青铜胸甲,手中紧握一柄长矛,他仍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布塞菲勒斯。赫菲斯提翁与他并肩,他们与最英勇的近卫军骑兵队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着整片战场。
“陛下!我们的方阵快撑不住了!”一名满脸血污的将领从乱军之中杀出,焦急地吼道。他的希腊语带着浓重的马其顿口音。
亚历山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庞大的希腊同盟军正如退潮般溃散,金色的旗帜倒伏在地,被无数双脚践踏。他们的营帐也已被波斯骑兵队占领,马其顿军队士气低迷,且两翼部队尽皆陷入波斯人的重围。
“再等等。”亚历山大临危不乱。
直到波斯军阵在乘胜追击的兴奋中开始变形,大流士华贵的黄金战车和亲卫队被暴露在波斯左翼军的空档中。
“冲!”亚历山大一夹马腹,布塞菲勒斯如黑色闪电般窜出。近卫队如同他肢体的延伸,随着他的意志而涌动。这支骑兵犹如洪流般分割战场,在战阵中快速掠过,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大流士。亚历山大举起长矛,他的意念与近卫军同频共振,飓风在矛尖汇聚,他将手中长矛投向大流士的战车,飓风幻化出苍鹰的形状,将漫天尘沙涤荡一空。
苍鹰向大流士的战车飞去,驾车的驭手拼命阻拦,却只落得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大流士已死!”近卫骑兵们高叫着,声音随风扩散到整个战场。紧接着,他们与大流士的亲卫不死军接战。
波斯王在战车上狂怒,但他害怕亚历山大的投枪,不敢探出头去。马其顿军团士气大振,而波斯人开始败退和逃窜。大流士颓丧地瘫坐下去。他知道,败局已定。
公元前330年,大流士三世在逃亡中被他的总督贝苏斯所杀,贝苏斯自立为王。次年,亚历山大进入巴克特里亚,继续追击流窜的波斯军队。逃亡中,贝苏斯被部下皮塔米尼斯背叛,一如他抛弃自己的君主大流士。贝苏斯为托勒密所俘虏,最终被亚历山大以弑君罪公开处死。
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刚刚结束与北印度王公波鲁斯在海达斯佩斯河的会战,他的东征在印度河宣告结束,远征军开始踏上回国之路。在与马利亚人的战斗中,亚历山大身受重伤,不得不将大部分兵力交给他最信任的赫费斯提翁指挥。次年,亚历山大与赫费斯提翁率领士兵开始穿越险恶的格德罗西亚沙漠。
热浪滚滚,沙漠犹如一座熔炉,无情地炙烤着一切。队伍被拉得很长,时不时有人倒下。士兵们步履蹒跚,沙尘随着滚烫的风拍打着脸颊,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陛下!前面发现一座建筑!”有斥候回报。
亚历山大在烈日下眯起眼睛,回望着疲惫的军队。他传令众人,到达目的地立即修整。
赶在最炎热的正午之前,远征军抵达了那座庞大的古老建筑。从整体看去,它呈现简朴的方形,由灰色的花岗岩方砖堆砌,看上去密不透风。在神庙的大门处则修建了敞开的方形门廊。神庙两侧隐约可见其他的石质结构,但早已损毁,大部分都被掩埋在了黄沙之下。这座神庙并非印度或波斯的风格,据随军的巴比伦先知判断,可能是神权时代原始文明留下的遗迹。门廊断裂的石柱上雕刻着扭曲的、非人的形象,仿佛在无声地尖啸。一股寒意仿佛穿透了沙漠的酷热,让“不可战胜的神”亚历山大大帝也感到一丝不安。
但他不能阻止远征军走进这座遗迹,否则早已不满的士兵们很可能当场哗变。亚历山大做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他带领赫费斯提翁与几名亲卫——都是强大的灵能者,预先进入神庙探查危险。
起先一切正常。神庙内的空气凝滞而冷冽,与殿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被酷暑折磨的几人感到舒适极了。殿内空空荡荡,似乎里面的摆设与装饰都已被人盗走。就在他们放松警惕,准备招呼士兵们进来时,一条通体乌黑,唯有双眼赤红的小蛇从石缝间蹿出来。它精准地咬中了赫费斯提翁的脚踝,这位辅国大臣吃痛间,随手召唤出一团火焰将那小蛇烧成灰烬。伤口很小,流出的血也是鲜红的,似乎并无大碍。亚历山大召来随军的医生,仔细清洗了伤口,敷上草药。
“陛下,据将军描述,应该是无毒的细盲蛇,且伤口不深,”医生宽慰道,“将军身体强健,应当无虞。”
亚历山大眉头紧锁,心中的不安挥之不去。赫费斯提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以前受过那么重的伤,不也好了吗?放心吧,冥王暂时还不欢迎我。”
不久后,在傍晚赶路时,赫费斯提翁第一次出现了异常。他忽然勒住马,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喃喃自语:“……黑色的河水……在召唤……”
“伙伴?”亚历山大焦急地呼唤他。
赫费斯提翁猛地回过神,一脸茫然:“陛下?怎么了?我刚刚……好像走神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其归咎于脱水和疲惫。
然而,类似的幻觉与呓语在接下来的行军途中偶尔复发,频率逐渐增加。有时他说感到刺骨的寒冷,有时又在深夜惊醒,说听到了“奇怪的低语”。医生们束手无策,他们找不到生理上的病因,只能将其归结为沙漠热病引发的谵妄。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埃及的秃鹫,始终盘旋在亚历山大的心头。
当他们终于穿过格德罗西亚沙漠时,远征军仅剩出发前的四分之一。好消息是,赫菲斯提翁的症状终于消失了。时间来到公元前324年春,远征军回到苏萨。为了庆祝胜利,亚历山大大帝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他与大流士三世的女儿斯妲特拉结婚,而赫费斯提翁迎娶了斯妲特拉的姐妹德莉比娣丝。
婚礼似乎冲淡了往日的阴霾。赫费斯提翁完婚后,陪伴亚历山大前往埃克巴坦那。秋日的埃克巴坦那天气宜人,盛大的竞技会和狂欢庆典如期举行。军队沉浸在胜利与美酒的欢宴中。然而,就在这片喧闹的喜庆气氛里,潜伏的诅咒终于发起了致命一击。
赫费斯提翁毫无征兆地病倒了。起初是轻微发热,所有人都以为是寻常风寒。但病情急转直下,高烧如烈火般席卷了他的身体,任何药物都无法降温。他烧了整整七日,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反复,清醒时痛苦不堪,意识模糊时则不断嘶吼着关于“冥河”、摆渡人“卡戎”、死神“塔纳托斯”的可怕呓语。
当亚历山大从竞技场的欢呼声中接到急报,疯狂赶赴行宫时,一切都太晚了。他冲进房间,看到的只是挚友躺在病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如游丝,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伙伴!看着我!坚持住!”亚历山大抓住他滚烫的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赫费斯提翁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聚焦目光看向他一生追随的国王与挚友,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最终,他的手在亚历山大手中无力地垂下。
亚历山大与赫费斯提翁曾将自己比作是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一对希腊传说中著名的英雄和恋人。他们共同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曾说:“他们是同一灵魂的两个躯体。”赫费斯提翁的逝去使亚历山大悲恸万分,他伏在挚友的尸体上哭泣,直到被托勒密等其他伙伴拉走。
亚历山大三日未曾进食,一直为挚友哀悼。就在赫费斯提翁将要火化的前一天,那位巴比伦先知急匆匆地赶来。
“伟大的世界之王,您还记得波斯波利斯宫殿的宝库吗?”
亚历山大脑海中浮现出在波斯王宫宝库最深处找到的那件禁忌之物——哲人石,一块鸡蛋大小、散发着不祥幽光的深红色晶体。古老的羊皮纸上记载,它拥有窃取生命、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
他知道那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曾讲述过黑暗的“神权”时代。那时强大的灵能者窃据神灵之位,实施血腥统治。一些伪神为了延长寿命,不惜大批血祭奴隶甚至族人的灵魂。一颗哲人石的背后就是数千条无辜的性命。希腊的诸多民主城邦正是在反抗伪神的斗争中建立起来的。亚历山大在击败波斯后继续东征,一部分是为了开疆拓土,一部分也是为了消灭那些残余的伪神政权。而今,他却要背叛自己的理想吗?
亚历山大犹豫过,但执念最终还是压倒了理智。
在巴比伦先知的主持下,仪式完成了。血红的光芒渐渐消退,赫费斯提翁的尸体睁开了眼睛。但那双眼眸中,不再有温暖与忠诚,只有无尽的冰冷。亚历山大的确强行拉回了一些东西,但那不再是赫费斯提翁。它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痛苦的、介于生死之间的可悲存在——一个由最深沉的爱意与最亵渎的罪行共同创造出来的……
恶灵。
亚历山大大帝之后的生命是漫长而孤独的。因为他接受波斯文化与礼仪,推动民族融合,笃信希腊至上的恩师亚里士多德与他分道扬镳。他的挚友赫费斯提翁被他亲手变成恶灵,最后封印在厚重的内嵌铅板的青铜棺中。但他并未停止征服,只是他不再沉湎于征服无尽的土地,而是致力于消弥不同民族与信仰的隔阂,让亚历山大帝国更加繁荣强盛。
旧都佩拉,马其顿宫廷。垂垂老矣的亚历山大躺在病床上,当他回首人生时,尽管有些遗憾与后悔,但终归算是波澜壮阔。亚历山大大帝立下遗嘱,由自己的儿子亚历山大四世继位,然后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强烈的违和感。
“……根据这些日志的记载……亚历山大……患上热病……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同伴赫费斯提翁上一年在埃克巴坦那也死于类似情况……正如我们所见,亚历山大的遗体被送回马其顿,准备埋葬在维尔吉纳的王陵中,后来却被转移到埃及……”
亚历山大早就死了,死在33岁那年,与赫费斯提翁之死相差仅仅八个月。他的继业者们,安提柯、塞琉古、卡珊德等人为了争夺亚历山大帝国的遗产在欧亚大陆打成了一锅粥。
只有你不知道,在漆黑的棺椁中,还在做着帝国辉煌的旧梦。
梦境土崩瓦解。
亚历山大,不,拉乌尔落入一片纯白色的意识空间之中。他的眼前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穿希腊式长袍的青年,他的头发茂密而卷曲,面容俊美又不失刚强,肌肉健硕却又匀称协调。
“你不是亚历山大,你是……赫费斯提翁。”
那青年没有理会。他只是意识空间中的一道幻影。拉乌尔正要走上前去,那幻影忽然向他飞来,与拉乌尔的意识融为一体。一道道碎片化的画面在拉乌尔眼中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