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初约 > 第十三章 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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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澎湃的水声中,安德森几乎听不到艇机转动的声响。在海浪的拨弄下,他甚至感觉不到救生艇是否仍在前进。他只能左手死死按着操纵杆,保持引擎的最高输出功率,右手则紧紧抓住转向舵,凭借直觉在剧烈的摇晃中微微调整着方向。

当海面终于平静下来,安德森如释重负地将操纵杆放回空挡,拉起停车拉杆。众人惊魂未定,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刚刚……那是什么?”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能够预料一次平凡的出海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本可以承载50人的救生艇里显得有些空荡,不知哪里响起了某人的抽噎,在密闭的船舱里分外明显。

安德森洪亮的怒骂立即从驾驶台传来:“还是不是个男人?哭什么哭!”

那声音立即缩小了许多。

老杰克坐在拉乌尔的身旁,二副身上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去,老水手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船长他们……”老杰克有些担忧地小声说道。

拉乌尔用眼神制止了他,他等了一下,然后小声地说:“他们会没事的。”

大厨鲍勃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子来。他四十多岁,身材略有些肥胖,在舱里每走一步都带来微微的摇晃感。安德森恰好从驾驶台走出来,他要去取艇上的海锚停船。二人在狭窄的过道处碰了面。

“做什么?”安德森问。

“我去拿水和应急食品,让大家吃点东西缓缓。”一边说着,鲍勃打开箱子取出两三袋应急淡水。

他弯着腰正要再去拿,安德森一把拿过大厨手上的袋子,然后高高举起:“救生艇演习培训都记得吧?每人每天100ml,压缩口粮一天三块,谁要多拿,别怪我不客气!”

“三副,还没到那个地步。咱们人少,”鲍勃站起身来劝道,“再说,物资还充裕呢。”

“那是一般情况,现在是一般情况吗?”安德森不容他反驳,“好了,现在坐回去。安格,你来发,一人一袋!”

安格是二厨兼服务生,平时跟着大厨鲍勃打下手,他有些为难地看着两人。

想到安德森刚三十多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鲍勃没跟年轻人置气。他和蔼地说:“三副说得对。”

“好。”安格冲大厨点了点头。

安德森把水袋丢给他,然后转身去给船锚系缆绳。

当安格给拉乌尔发物资时,拉乌尔正在一个小本上写着什么。他的手指还不太利索,字迹歪歪扭扭。

“二副,你的水。”安格把铝塑袋子递过去。

拉乌尔抬头看了看他,因为同为法国人,他对这个栗色头发的小伙子有些印象。安格刚二十多岁,尽管经常风吹日晒白皙,皮肤依然白皙,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雀斑。因为“安格”这个词在英语里常用作女名,他没少被那些英国水手戏弄。

“谢谢,”拉乌尔说,“害怕吗?”

“不怕。”服务生倔强地摇了摇头,但眼角的湿润出卖了他。

“会没事的。”拉乌尔伸出动作有些迟缓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水手们吃着手里的救生口粮,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溜走。

……

考虑到拉乌尔的身体状况,在几位高级船员的商议下,驾驶台暂由安德森和前任大副维克托轮值。若不开船,就由船员们轮流值班守夜,若有大风浪立刻发出警报。由于船员们都很担忧船长,安德森决定驶回埃里诺尔号沉没的地方看看情况。

拉乌尔坐在狭窄的座位上,颇有些百无聊赖,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还是一成不变的无信号状态。

手机是新款的iPhone7,屏保却还是初恋前女友的照片。当年的拍立得放在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模糊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再没有找过别的女人。难怪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保守的公教徒,有人甚至私下给他起了个“神父”的绰号。拉乌尔不以为忤,他反而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呼。

有些人,只要遇到过,这一生就不会再遗忘。但记忆最深的,并不只是牵手、拥抱或是亲吻,而是她在某个不经意间绽放的笑脸,是黑夜里和她一起走过的某条街巷,是她在为你冲咖啡时认真的模样。

也是离开的那一瞬间。

他看着前女友的照片,怀念从前。

手机忽然跳转到了来电界面,上面显示“未知号码”。

拉乌尔下意识地准备接通,又立刻警惕地挪开了手。他环顾四周,船舱里空无一人。

手机铃声在空中萦绕,正当他要挂断的时候,Alizée Jacotey的歌声戛然而止,电话居然自动接通了。

“我想你了。”

是他所熟悉的,前女友丹妮尔的嗓音。

拉乌尔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确实幻想过这是真的。但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一切实在让他无比疲惫,手术时所打的麻药更带给他浓重的睡意。他不想再配合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演那一出出荒诞的戏剧,也不想再理会那所谓“恶灵”破绽百出的捉弄。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按下挂断键,手机发出了简短的通话结束音。

“为什么着急挂断呢,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联系了,”手机听筒里继续传来丹妮尔的声音,“难道你并非真的爱我?”

拉乌尔一言不发地关了机,他成功了。但紧接着,丹妮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也许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了。”像从前说悄悄话那样,她的气息拂过拉乌尔的耳朵,他感到耳边微微发麻。

“为什么非去不可?我跟爸爸商量过了,可以在他的银行里给你一份职位。”她轻盈地翻过床榻,坐在拉乌尔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拉乌尔微微挪过视线,她的耳环在酒店的吊灯下显得光彩熠熠。

“算了,我去洗澡了。”她说。

拉乌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聆听淅沥的水声。丹妮尔往常喜欢在洗澡时哼唱Alizée的歌,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的时候,歌声就会短暂的中断一阵子。忘词的时候,就模模糊糊地带过去。她的嗓音和这位当红的年轻歌手一点也不相似,细声细气的,听起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次她没有唱歌。拉乌尔听着单调的流水声,没来由感到一阵烦闷。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丹妮尔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腹部,轻轻摩挲着,然后缓缓拉起了浴巾。

当一切结束时,丹妮尔的眼眸里倒映出拉乌尔棱角分明的腹肌,英国人一样的薄嘴唇,还有他孩子气的红色短发。她俯身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长得就好像一场不愿苏醒的梦。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的时候,他们都已经醒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当清晨的喧闹一如既往地开始时,她起身把窗帘拉开,阳光在那丝绸一般的发丝上跳起了华尔兹。

场景骤然切换。

褐发的女孩站在公交站台下,为拉乌尔整理衣领。下一趟车就要来了,他们给了彼此最后一个拥抱。就在这时,拉乌尔怀里的触感和温度消失了,他茫然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一张巨大的荧幕在眼前倏地亮起,照亮了四周。熟悉的座椅让他分辨出这里是他们常去的那家电影院。荧幕上正在放映一场海难。一艘破旧的驳船在滔天巨浪中浮沉,终于倾覆。被困在船上的人们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舱门,侥幸跳船逃生的,也被漩涡吸进海底,生死不知。镜头特意给了这些绝望的脸夸张的特写。

他感到眼眶一阵温热,用手一摸,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

屏幕忽然刺眼,拉乌尔暂时失去了视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车站。他茫然地左顾右盼,只看到女孩儿孤单的背影渐渐远去,而回家的公交车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向车上走去,但紧接着一种巨大的冲动将他焊在了原地。

“现在,你有一次后悔的机会。”一个声音对他说。

于是他想要转过身去,追上那个他深爱的人,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开玩笑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但他没有。尽管目睹了自己可能的结局,但当他第无数次尝试正视自己的内心时,他发现这正是自己所向往的——与危险和未知为伴,并拼尽一切去征服它们。他深信这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这一刻,眼前的世界忽然停滞了。天上的浮云,开到一半的公交车门,提着手提包的行人,这一切在一瞬间定格,变成了一张泛白的照片。紧接着,组成照片的事物开始风化、解体,变成灰黑色的沙尘。

拉乌尔从梦中惊醒,急促地喘息着。船舱里一片漆黑,已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