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
当拉乌尔打开舱门向外眺望,一汪清水泛着明光在他眼前招摇,那水透亮得像一块巨大的玻璃。而那摄人心魄的碧蓝色波光,即使最昂贵、切工最完美的帕拉伊巴宝石在它面前也要略逊一筹。
拉乌尔一时间甚至不敢下脚,害怕污染这份纯净。他拿来一根杆子测了测水的深度,大约八十公分,又往下戳了戳,沙底还算结实。他把鞋袜脱下来提在手上,然后试探着迈进水里。沁凉的海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皮肤,那恰到好处的凉意从腿部经过脊椎传进大脑,似乎连思维都为之一清。
尽管沙底看起来还算平整,他还是拿着那根杆子小心地试探着,避免陷进流沙或者坑洞里。
一开始,脚下的沙子有些粗粝,每一粒沙子都像是在刮动他的脚底板。等他接近岸边时,沙子变得较为细腻,触感介于抓挠和戳动之间。当他爬上一个缓坡,水面缓缓露出他的大腿、小腿,最后是双脚。脚下的沙滩几乎像土壤一样细腻,就像是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留下一个干干的脚印。
时隔多日,拉乌尔终于再一次踏上了陆地。
“安全!”他向着救生艇的方向高呼。
当回头望向这片浅滩时,拉乌尔看到了更壮阔的美景。那碧色的海面纵向大约有十米宽,在更远处则是深色的大海,二者之间有一条微微渐变的界线,他知道那是浅海与深海的分界。而横向来看,它沿着岛屿的岸边绵延百里,像一条丝绸织成的飘带,将岛屿温柔地环抱。
船员们陆陆续续走下救生艇,来到岸边。大家都很激动,一些水手甚至热泪盈眶。看到这一幕,连拉乌尔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维克托和老杰克并排走在一起,这位前大副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的发现:“我船开得好好的,前面什么也没有。突然指南针开始乱转,我正看着指南针,一不留神这座岛突然就出现了!幸好救生艇的航速不快,不然非得……”
“得了得了,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老杰克笑骂道,“开船必搁浅,能找到陆地全凭你这倒霉劲儿。”
见习管轮奥利弗向拉乌尔跑来:“二副,帕特先生说杰森大腿骨折了,伤口愈合之前都下不来船,鲍勃先生近几天最好也不要活动。怎么办?”
拉乌尔早有安排:“把船拖上岸。救生艇不能停在那儿不管,否则一旦涨潮它就可能被海浪带走——我们还需要这艘船和上面的物资。而且只要船上了岸,我们就能有一个现成的庇护所,它比帐篷可要结实多了。”
这天上午,拉乌尔带领大家在船与岛中间挖掘了一条凹陷的宽阔沙道,又把船头底下淤积的沙子清理干净,方便救生艇通行。人们用几条缆绳将船头系起,抓住绳子拉到岸边,然后静静等待涨潮。时间来到下午,潮水微微涨起时,拉乌尔立刻下令开始拉船——如果涨潮涨得厉害,那潮水往复的力量会大大影响他们的任务。
海面变得更高了些。水手们喊着号子,就像纤夫一样费力拉动着救生艇,船缓缓靠近了岸边。在沙滩与海水之间的缓坡上,被挖出一个缺口,形成一条坡度更缓的长坡。救生艇沿着这个坡被缓缓拉上陆地,就像西西弗斯将巨石推向山顶。
当天傍晚,众人围坐在救生艇前。前去荒岛略作探索的船员们带回了一些干草和枯枝。树枝很少,因此升起的火堆很难持久燃烧。但人们还是把压缩口粮放进水里煮成一锅糊糊,吃了这些天第一顿热饭。受过伤的大厨鲍勃和一等水手杰森就没这个口福了,帕特先生给他们一人打了一针葡萄糖。
吃过饭,水手们神情肃穆地对两位死难者的尸体行注目礼。救生艇不远处的一个土坡后,已经并排挖好了两个约一米深的坑。拉乌尔为他们主持了简单的葬礼。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却不仅仅是因为同伴的离去,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发现陆地的喜悦没持续多久,他们就不得不思考荒野生存的现实挑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长远的担忧——他们还能回到文明世界吗?
无论如何,有陆地就有希望。夜幕降临,对很多水手来说,这是他们许多天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而拉乌尔却有些失眠。救生艇虽然坚固,但毕竟离岸边太近,如果有风暴很可能会被冲走。他们或许应该在岛屿较为深入的地方建造正式的营地,但最好不要离救生艇太远。如果用滚木运送救生艇呢?岛上似乎没有大树。对了,还有食物,不知道岛上有没有能吃的野果和野生动物。明天必须再往深处走走……
在思考中,拉乌尔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拉乌尔带着七个身强力壮的水手沿着旧路继续拓荒。他们走到一片灌木丛旁,老杰克昨天在这儿下了两个简易的捕鸟陷阱。
陷阱已经被触发,却不见猎物的踪影,现场只留下一点干涸的血迹。看来是被别的掠食者截胡了,老杰克见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怀地笑了。
他指着地上的脚印说:“看来我们有口福了。”
那脚印有四个小巧的趾印,包围着一个三角形的大掌印。有些像是狗爪,却要更大一些。
老杰克又做了几个捕鸟陷阱,在前往陷阱的必经之处则埋下了一个较大的绳套陷阱。他一边做,一边给水手们讲解着步骤。
“……把这头儿绑在灌木的树枝上,我估计它的体型不小,所以多绑几条树枝更牢靠。触发机关要做结实一点,不然有鸟站上去就白费功夫了……”
陷阱做好以后,水手们继续出发探险。很快,他们在一种灌木上发现了红色的小浆果。
“有点像火棘,”老杰克说,他也不太确定,“回头要是抓住猎物,先喂给它吃试试毒。”
水手们摘了满满一兜浆果。拉乌尔看了看表,下午一点多,时间还早。他决定停下修整,吃点压缩口粮,然后继续出发。
下午两点,他们爬上一个小土丘,面前出现了一片辽阔的草地。入目遍地青色,草丛虽然低矮却异常茂密,仿佛他们并非置身孤岛,而是美丽的苏格兰大草原。不远处,一队野马正悠闲自得地低头进食。视线尽头,一座平缓的山安然地躺在那儿,像一面平放在地上的盾牌。
老杰克缓缓扫视这片景色,一处并不美观的草地映入他的眼帘。那些草有些稀稀拉拉,叶片发黄,全都向着某个方向倒伏在地,像被巨大的洪水冲过一样。
“那儿!顺着那片洼地走,也许能找到水源!”
他们沿着那片枯草的方向进发,果然发现了一片积雨形成的湖泊。水面像一面平镜,几只鸟儿和几匹野马一同在湖边饮水,彼此相安无事。随着拉乌尔一行人靠近,马儿受了惊,向四处逃离,那些鸟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老杰克舀起一点水来观察,看起来有些浑浊,他说:“有点被鸟类的粪便污染了,不过过滤一下烧开就能喝。”
拉乌尔点了点头,心下稍安。有淡水,就有长期坚守的希望。他吩咐众人取水,然后环顾四周,记下这片湖泊的位置。
下午四点,他们开始返程。一行人满载而归,这次不仅带着干草和枯枝,还有浆果与最重要的淡水。也许是因为行囊有些沉重,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远得多。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昏暗的光线快速消退,众人不得不打开手电照明。方才还碧绿可爱的植被,此刻却呈现一片灰白、枯败的颜色,密密麻麻的枝条在黑暗中张牙舞爪。黑暗中,某种被窥视的感觉让他们如芒在背。
众人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当他们终于看到海滩上那艘被拖上岸的救生艇,以及船旁跳动的篝火时,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那簇火光在愈发浓重的漆黑里,显得那样温暖而真实。
留守的亨利已经煮好了一锅糊糊,见他们七人回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帕特先生正在给杰森换药,维克托则在清点剩余的压缩饼干。
众人围坐在一起,亨利给大家挨个儿盛饭。打完饭后,地上却多了一个空饭盒。
拉乌尔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
亨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鲍勃大厨还不能吃饭了。”
拉乌尔没再追究。他吃完糊糊,从衣服里掏出日记本,看着营地里的一张张面孔,按往日的习惯写下一个个名字。
“拉乌尔、维克托、杰克、帕特、鲍勃、克莱恩、克伦特、杰森、诺瑟姆、欧文、亨利、埃米尔。”
这是剩下所有幸存者的名字。救生艇上本就只坐了十五人,在安德森事件中,他们又减员了三人。想到这儿,拉乌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每天清点完人数,他都会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这个幸存者名单。他希望,如果有后来者,能凭此了解埃里诺尔号的船员们所经历的一切。
昨天似乎忘了叫人守夜,拉乌尔想,今天就我来守夜好了。
船员们都回到了救生艇里睡觉,拉乌尔独自坐在火堆前,时不时往里慢慢添柴。无聊中,他的目光略过那被收纳在一起的铝制饭盒。
一、二、三……
好像多了一个。
一、二、三……
拉乌尔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怎么会是十三个饭盒?他们早上出发时是七个人,营地有五人留守,没错啊,是十二个人。他的脑海一阵混乱。
他努力回忆下午出发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自己、老杰克、克莱恩……还有谁?有谁没回来吗?埃米尔?不对,埃米尔也在。确实是……七个。但那种怪异感为何如此强烈?仿佛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本该在那里,却像被橡皮擦从记忆里轻轻抹去了。
他像疯了一样从怀里取出笔记本,然后快速翻到昨天的那一页。
“拉乌尔、维克托、杰克……奥利弗……”
奥利弗!
仿佛一道惊雷从脑海中劈过,拉乌尔感到一阵眩晕,那些本已模糊的记忆快速闪回。
就在这时,荒野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