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令人窒息的长阶，众人来到了一扇向内对开的大理石门扉前。古老石门轻轻划过地面，发出低沉的轰鸣。门后，一个宏伟到仿佛由巨人建造的圆形大厅出现在他们眼中。
“我们到了，万神殿。”沃伦说道。
拉乌尔缓缓走进大厅，在像天空一样高大的穹顶之下，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渺小的蚂蚁。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啊！他看到手握兵刃的青年，毫不留情地将生者洞穿；他看到亡灵通过梦境的桥梁走进永眠的国度；他看到奥林匹斯山的使者为它们指引方向；他看到一条永恒的河流，沉默的船夫挥动船篙；他看到那些死者排成无休止的长队，依次走过裁决者的面前……
他听到好像赞美诗的空灵合唱声，于是那些古老的神祇从幻像中走出。祂们的身躯交缠在一起，变成邪异的黑泥，那团扭曲的东西蠕动着，不断露出一张张痛苦的面容。它们汇聚成巨大的树状基座，一张威严的面孔从基座里生长出来。
那是神王宙斯，祂的面孔缓缓升高，直到穹顶的最顶端。祂头顶闪电冠冕，双眼中孕育着恐怖的雷暴；祂的上肢坚实有力，手中的雷霆令泰坦与诸神震怖；但祂的下半身却与那无数痛苦扭曲的形体融为一体，难以辨别。那颗头颅两侧，又分裂出两张面孔。一张是海神波塞冬，祂的面容隐藏在如同海浪般的胡须中，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愤怒。一张是冥王哈迪斯，祂的容貌大部分隐藏于古朴的头盔阴影下，只露出紧抿的嘴唇与下巴。祂的目光流出无尽的黑暗，仿佛祂就是冥界本身。
就像在地面仰望珠穆朗玛峰的峰顶，拉乌尔的脑袋被迫高高仰起，他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但他却无法移开视线，那些神像似乎有某种致命的引力。他感到头脑剧痛无比，但意识反而更加清醒，禁忌的知识充盈着他的记忆。
眼前的场景开始飞快变换，他时而看到诸神的欢宴，时而看到祭司们杀死无数的奴隶以取悦所信仰的神明。他看到地位低微的神明向主神们献礼，他看到——在剥离掉种种伪饰之后，统治天空、海洋与冥府的三位主神竟长着同一张脸！在这一幕从他眼前闪过之后，拉乌尔再也看不见任何画面。他的心跳开始过速，眼前闪烁着像是电视屏幕故障后的雪花点，全身上下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一种强烈的濒死感让他连思考都停止了。
一根黏液状的触手缓缓遮住拉乌尔的眼睛，耳畔传来沃伦低沉到仿佛从异界而来的声音：“你又开启灵视了？”
经过“调律”，世界扭曲变换又回到原本的模样。再看眼前，哪还有什么众神。只有一尊容貌俊美的青年雕像，另一尊手捧石榴的少女雕像依偎在祂的身旁。
“过去多久了？”拉乌尔的声音听上去像大病初愈一样虚弱。
“不到五秒。”
“我还以为经历了几个小时。”拉乌尔平静地说，“我无法控制，从打开那扇门开始，我就像牵线木偶一样，意识清醒，但无法指挥哪怕一根手指。”
沃伦牧师的神情古怪起来，她又一次伸出触手进行“调律”。拉乌尔感到天旋地转，当他睁开眼睛，神殿、雕塑通通消失了——他们还在长阶上。
“没想到你的灵感这么高。你若是当祭司，恐怕称得上是天才。”沃伦感慨道。
“祭司？”
“啊，现在叫做神父。通俗来讲，灵感越高，便能与神更接近。”
“我想这不一定是好事。”
“对你来说，是的。与神更近，也意味着更深层次的污染。但对那些狂热的信徒来说，他们求之不得。”沃伦的语气透着几分鄙夷。
……
作为通讯员，克莱恩的体能比其他水手稍差些。当石像危机解除时，他下意识地有些松懈，先前积累的太多疲惫在此时显露出它的威力。不知不觉，他已经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尽管身体有些吃不消，克莱恩的大脑却一直在高速运转。沃伦牧师曾认可他的“瓶中船”理论。在海面上，无线电信号会受到阻碍而无法正常抵达，这是为什么呢？他的脑中出现一个带有小洞的空腔模型，电磁辐射从小洞进入，在空腔里多次反射而始终无法逃离。
假设这是“空间瓶”吸收无线电信号的方式，那么对整个“空腔”而言，它释放电磁辐射的位置在哪里？换句话来说，哪里最可能是众多信号在经历无数次反射后的汇聚之处呢？
是“小洞”。也就是沃伦牧师所说的，“瓶身与瓶塞之间的缝隙”。
这个猜想让克莱恩激动起来，他看向身前的通天之梯，觉得它简直像极了一根极长的天线。他小心翼翼地从防水的自封袋里拿出电池，装进那台珍贵的无线电对讲机里。熟悉的背景噪音响起，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这一次，有杂音。他的心乱跳起来，但手指却异常精准地调试着频道。
“这里是驾驶台……”
“启动弃船应急预案……”
过去的信号穿越时间，抵达了克莱恩的手中。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对一位通讯员而言，或许有些嘈杂。但对一位埃里诺尔号上的船员而言，每一句话他都无比熟悉。克莱恩想起那些死难的同伴，眼中饱含热泪。
他郑重地调到加密频道，那是莱昂船长的专用频道。耳畔传来那个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声音。克莱恩逐字逐句地听着，从那些过去的对话里，他分辨出一段最新的信号：
“小心沃伦……”
克莱恩瞳孔骤缩，他惊恐地抬头看向前方。然而，就在他忙着思考和调试无线电的时候，队伍已经走出很远，走进了石梯尽头的那片灰雾当中。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但声音却转瞬被浓重的雾气吞噬了。
……
不知为何，对克莱恩的掉队，众人一时竟毫无察觉。此时他们已经抵达了天梯的尽头。面前的石门与拉乌尔在幻觉中看到的别无二致，只是它并没有自动打开。他走上前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
“这扇门是推不开的，”沃伦说，“在远古时代，这种陈列着神明雕像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神的居所。凡人想要觐见神国，则必须献上牺牲。”
她念出一个拗口的古希腊语单词，发音听起来像是“波塔”。拉乌尔猜测它的意思可能是献祭或者门扉。话音落下，众人发现脚下的平台上亮起了一个类似于天秤座星象符号的符文。紧接着，在门扉左右的虚空中出现了一座倾斜的天秤投影，天秤右侧的托盘位置靠下，连接着各种传动装置，而左侧与平台则恰好持平。
“还差一个灵魂的重量。”沃伦估算着天平的倾斜程度，冷冷地说。她转头看向众人，“有没有人自愿为大家牺牲的？”
没有人说话。站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他们早已知晓沃伦所承诺的“安全”只是一纸空文，不过是为了欺骗水手们帮她铺平回到现实的道路。希望就在眼前，没有人想在这里止步。但与沃伦翻脸同样不明智，且不说之后还需要她指路，这位牧师的战斗力同样可怕。
在漫长的寂静之后，老杰克的脚步显得那么大声，那么沉重，像是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里。在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过后，他平静地说：“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出去，也没几年好活的了。”
“大副，以后你大大咧咧的性格得改一改，”老杰克缓缓向那天秤上走去，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二副，我不能再跟着你了，遇到危险千万要当心。”
维克托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流下一行泪水。在老杰克即将踏上那献祭之处时，维克托感到脑中名为“理智”的弦似乎崩断了。他大喊道：“杰克，不要！”
他冲了上去，想把老杰克拉回来。他想说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即使最后一定有人要走，也可以稍等片刻，让他们来得及做一个正式的道别。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在他跑到平台边缘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三管轮哈特，眼中闪过悚人的冷光。他猛地推了一把，将立足未稳的维克托推向了那片虚空。
“不——！”
拉乌尔看到哈特的异动，他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被卡在了喉咙里。维克托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当他的身体触碰到那托盘的瞬间，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他，他的形体如同水汽般蒸发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与此同时，巨大石门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缓缓向内开启。
“没时间看你们的苦情戏码了，”沃伦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故作沉稳的牧师腔调，而是一种尖锐、疯狂、充满了古老恶意的嗓音，“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总算不用再伪装了！陪你们这些凡人过家家，真是憋屈！”那“恶灵”尖啸着，“还得谢谢你，哈特，替我降低了他们的戒心。”
哈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如同一具精致的木偶，显然早已被完全控制。他如同最忠诚的看门狗，抽出随身的小刀，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恶灵不再理会众人，化作一道黑色的疾流，向着神殿深处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