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拉乌尔向神殿内追去。在他的身后，老杰克正在与哈特以命相搏。
“我来对付哈特，二副，绝对不能让那恶灵逃走！”老杰克的话还在耳畔回响。
“逃走”，是的，逃走。拉乌尔终于想明白了恶灵的动机。在荒岛上第一次见到沃伦时，他就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沃伦还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条黑色长裙，但这次那件衣裳却显得过于沉闷压抑。拉乌尔很快发现了原因——原本作为视觉焦点的银色十字架项链不见了。
如果这还能解释为遗失的话，在后来的相处中，拉乌尔发现这位沃伦总是更习惯使用右手，而他清晰地记得沃伦牧师是一位左撇子。
拉乌尔意识到眼前的沃伦可能是某种邪恶力量的寄生体。他曾与恶灵在意识的战场上正面交锋，更亲自见证了埃里诺尔号沉没的全过程，他清楚，恶灵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光所有人。但它没有，拉乌尔猜测过恶灵的目的，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若想维持现状，最好的办法是装聋作哑。
恶灵曾告诉他，埃里诺尔号上存在着另一股邪恶力量，也就是那座小雕像。拉乌尔起先以为这是恶灵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它没有必要这么做。为他们树立另一个潜在的敌人，通过解决危机获取信任？当拉乌尔经历了今天的这一切后，他明白了。恶灵需要让水手们顺理成章地来到这座邪神的祭坛，然后乖乖地献上自己的灵魂。至于为什么不操控水手们，在他受到污染产生的灵视下，这个问题通过哈特空洞的躯体得到了解答。
恶灵无法不吞噬原本的灵魂而附身于人，或者，受过污染的灵魂不满足祭品“洁净”的要求。
拉乌尔冲进那座恢宏的圆形神殿，视线似乎一览无余，却不见恶灵的丝毫踪影。整个殿堂沐浴在灰白色的冷光中，烘托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他明智地没有去看殿堂中心的神像，而是沿着墙壁环绕大殿奔跑。
神殿的墙壁上布满了巨大的、暗沉的浮雕，生动地描绘着精灵、女妖、亡灵等冥府住民。那些浮雕仿佛从墙体内部生长出来，而非人工雕刻而成，泛着不祥的金属质感。这些浮雕绝不是在这里接受崇拜，无论是女妖还是人类死者，他们都面目狰狞又充满痛苦。
拉乌尔不禁联想到了雅典厄瑞克忒翁神庙的人像柱，康伯巴奇教授曾讲过一种荒诞的猜想：那些雕像的原型是某次雅典对外战争胜利后的俘虏，雅典工匠用精湛的技艺刻成石柱，既是为了彰显战争的功勋，还要让她们永受背负石檐之苦。
拉乌尔在心中回想金字塔的形状，主动激发灵视，于是他看到了恶灵留下的污秽足迹。但同时，一种类似揉搓粘稠凝胶的液体声与气泡破裂声从他右侧的墙壁上传来。紧接着，一只女妖从墙壁里脱落，向他凶狠地扑来。
“砰！”
拉乌尔连眼都不眨，一枪正中女妖眉心，把它炸成了一摊烂泥。那些粘稠污秽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只快要脱离墙壁的邪物瞬间缩了回去。
拉乌尔循着那足迹快速奔跑，在视线的尽头，一尾黑色的裙摆若隐若现。拉乌尔赶忙加快脚步，但就在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沃伦”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走到足迹的尽头，那里只有一只右靴的脚印，就好像它的左脚忽然迈进了另一个异空间。拉乌尔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眼前没有任何变化。他回头看去，那个鞋印还在原地。拉乌尔又向前走了几步，依然无事发生。
“我明白了，污染的程度还不够。”拉乌尔返回脚印的位置，闭眼在心中冥想他曾看到的那些神像。在他身体的左侧、神殿的中心，那本该不可见的存在出现在他漆黑的视野中间，表现为一团比漆黑还要漆黑的混沌球体。
偏头痛又发作了。拉乌尔睁开眼，在他遍布着闪动的扭曲波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条极长的弧形阶梯。台阶上没有足迹，拉乌尔不感到奇怪，因为它本身就是由污秽的黑泥铸成的。
没有别的选择了，拉乌尔向阶梯上走去。
一脚踩空的失重感瞬间传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支撑地面。可当他回神时，自己分明稳稳当当地站在地面上。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睡梦中摔下悬崖，醒来却发现虚惊一场。
拉乌尔向前去看，面前只有向上的弧形长阶，看不见尽头。回头去看，来时的路已不见了。长阶两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
又是一段长梯？难道说，神殿也并非终点？拉乌尔有点退缩。但显然，石梯没有给他退路。重整了心态，他继续拾级而上。
但有时客观存在的困难，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拉乌尔的偏头痛越来越重了。那种锥痛一开始在右眼偏上靠后的位置，然后渐渐后移，仿佛来到了大脑深处。但他清楚地知道大脑并没有痛觉神经。在剧烈的头痛中，拉乌尔沉默着往上走。他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视觉也越来越模糊。
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因为他此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头痛越来越剧烈，面积越来越大，简直像是大脑长出了手，抡着巨锤，从内而外地锤打着他的颅骨。拉乌尔想转过身坐下，但他的脊髓似乎已经失去了传递信息的功能。
他“砰”的一声直挺挺地砸落在地。疼痛并没有随着他的倒下减轻，而是愈演愈烈。拉乌尔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左右脑，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昏过去，可惜并没有。
在这种可怕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所有痛苦突然戛然而止。紧接着，拉乌尔似乎进入了某种玄妙的境地。这种感觉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高僧入定，超然忘我，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活跃，心情却平静如水。
但拉乌尔知道他并非真的在苦痛中悟道了，更没有痊愈。只是他身上的污染进一步加重，加重到他开始出现妄想、幻听、幻视的地步——他的初恋女友丹妮尔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想我了吗？”她用熟悉的语调微笑着说。
无论她说什么，拉乌尔都不打算理会，他决心抓住这个机会赶路。似乎不只是脑力，他失去的体力也一并回来了。
他爬呀爬，爬呀爬，一刻钟过去了，他有些担心“沃伦”是否已经逃跑。半小时过去了，他仍不感到疲惫，但恶灵逃走的阴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他的心里。一个小时过去了，拉乌尔看向脚下，那台阶似乎与他出发时一模一样。拉乌尔意识到，他被困住了。
先前长阶的思维惯性使他以为这条弧形长阶同样如此，因而他只管闷头赶路，却忽视了脚下的异样。“彭罗斯阶梯”，他的脑中出现这个名词。一条始终向上却无法走到最高点，无限循环的阶梯。
拉乌尔果断转身往下走，当他再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台阶时，这个猜想被部分证实了。
“也许我们处在四维空间中。”
说得对。
拉乌尔想起在灵视中，曾跟随沃伦在岛屿的天与地之间“任意”穿梭。这种体验像极了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场景。
等等，是谁在说话。
拉乌尔抬起头，只见克莱恩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那微笑与丹妮尔如出一辙。
“但是如果这里真的是四维空间，对身为三维生物的你来说，这就是永恒的牢笼。”克莱恩说。
“所以我们不妨换一种假设。”另一个声音接过话茬，那是已死的乔纳森，“还记得吗？起点。你是通过一个三维世界的起点来到这里的。这不应该出现在闭合的无限循环结构中。”
拉乌尔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是的，如果这里真是无限循环的阶梯，那么他一定会遇到恶灵——除非它是四维生物，拉乌尔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你并不感到疲惫，对吗？这和你在那条长的要命的直梯上的体验大为不同。”乔纳森凝视着拉乌尔的小腿，“重点在于彭罗斯阶梯在现实中的表示方法。我们在纸面上可以把它画出来，这是因为二维空间中只有水平方向的两个轴，实际上并没有上与下的区分。”
乔纳森举起一张纸，那是莫里茨·埃舍尔据此创作的艺术作品《攀高与下行》。乔纳森微笑着说：“实际上，这张纸上的所有线条的高度都是等同的。你以为你在向上，但那只是某种错觉。这就是你爬行了足足两个小时还未疲劳的原因。”
拉乌尔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探头看了看身旁的一片虚空，“跳下去，”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高叫着，“不！他在骗你，你会摔死的！”另一个声音说。
但是我没有多余的选择。
“是的，孩子。”莱昂拍了拍拉乌尔的肩膀，“你可以在阶梯上继续走下去，一切都一成不变。或者，你可以选择冒险，一切取决于你。”
拉乌尔凝视着那片黑暗，然后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