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冰冷刺骨,拉乌尔睁开眼,预料之中的高盐度海水导致的刺痛袭来。但对如今的他而言,这些痛苦虽仍能从神经末梢传导至中枢,但大脑却没有丝毫反应。
拉乌尔尝试在水中游泳,这些海水却没有给他任何浮力或反作用力,他只是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沉落。就像……无数次凯文号沉没的噩梦中那样。
但这不是梦。因为在梦中,布鲁诺从来都是死去的浮尸,被海水泡成恶心的巨人观。但现在大副布鲁诺活着,而且就在自己面前说话:
“我原谅你了,船长。”
拉乌尔没有理会。用自己的幻觉来原谅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这么幼稚。他四处观望,但除了头顶的一点微光,什么也看不见。
神殿中的“彭罗斯阶梯”之下,就是一片大海吗?还是说,他走错了地方?
“你不觉得这很像古希腊传说中的阿克戎河吗?”康伯巴奇教授又冒了出来,开始讲解神话故事,“即使是羽毛也无法在这条冥河上浮起,所以一切亡灵都需要卡戎的摆渡……”
拉乌尔很乐意听教授的讲述,但他肺部的氧气有些不足了。他脑子里的血管咚咚直跳,原本屏住呼吸的口鼻也快要控制不住了。渐渐地,他开始像溺水者那样挣扎,紧接着,他无法维持闭气,一大口水呛进了鼻腔里。
濒死中,拉乌尔又想起了那场事故。他跟随莱昂已经有七年时间,七年前,他是“凯文号”的船长,也是那场海难的唯一生还者。当他被发现时,正穿着一件救生衣在海上漂流。
正是莱昂救了他的命。他从船头一跃而下,在水面上行走而来。那一刻在拉乌尔眼中,船长宛若神明。
那时莱昂就是埃里诺尔号的船长了。他和船上的水手们本是路过,听闻受灾消息,立即赶往法国救灾。这些不计报酬,不怕风险的人后来在飓风与洪水中拯救了数十条宝贵的生命。
有一些被救起的人决定加入救援队,拉乌尔也是其中一员。但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加入,不完全是因为感激,更不是因为所谓的社会责任感,而是因为愧疚。在灾难过后,他没有回国,而是留在了埃里诺尔号上,莱昂船长接纳了他。
即使抛开救命恩人可能带来的光环,莱昂依旧是他见过最优秀的船长。像古代那些多桅帆船上的领航者一样,他能凭借云和风向预测海上的风暴,也能凭借太阳和星辰的位置推算出当前船舶的大致位置。不过最令人佩服的是,他有一颗足够坚韧不拔的心。这些年,他们并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风暴、迷雾、礁石、海盗,在海上这每一样都是足以致命的灾难。不过他从来都是镇定自若,指挥自如。大副维克托相信他有维京人的血统。
维克托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爱尔兰人,不过唯独在这一点上,拉乌尔对他持支持态度。因为莱昂船长实在擅长与海盗交朋友。
随着共事时间越来越长,拉乌尔逐渐认识到莱昂的另一副面孔。莱昂曾在海军服役,以上校衔光荣退伍。而埃里诺尔号表面上是商船,船长莱昂与轮机长柯林斯却携带着手枪——这在英联邦本是违法的。每当有海盗来袭,莱昂往往能跟他们打的火热。
明眼人都能看出,莱昂与军方仍有密切关系。不过凭直觉,拉乌尔知道这些秘密是他不该问的。毕竟,谁没有点秘密呢?但后来有一天,莱昂问他想不想做三副,同时向他展示了他们的“生意”——几件将从埃及运往英国的文物。
也许自那时起,众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脚下突然传来泥沙的触感,他很快脚踏实地了。拉乌尔迷茫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溺死。那些海水尽管给他的呼吸道和肺部带来了灼烧感,而且呼吸起来格外费力,但它似乎能维持自己的生命。
“我感觉到了,恶灵就在这里。”莱昂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拉乌尔精神一振,他转头看去,身穿船长制服的老人身子笔挺地站在那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但依然感到安心。
“跟我来。”莱昂瞥了一眼拉乌尔手上的枪,提醒道,“恶灵既然把子弹给你,就是在警告你它不怕这个。”
拉乌尔知道这一点,他没有反驳。不过,即使“沃伦”本体不怕炼金子弹,难道它的回归仪式也不怕子弹干扰吗?
拉乌尔在海底灰白色沙砾铺就的海床上跋涉着。这里有深谷、有高坡、有暗流,俨然一片水中沙漠。
“我们到了。”莱昂说。
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呈现幽暗的墨绿色。向上游望去,不见源头,向下游望去,不知何往。河水湍急,声如瀑流,势如大潮。一位艄公持桨立在船头,小船仅用一根细麻绳挂在栈桥,在浪中上下起伏。
拉乌尔看着眼前的海中之河,他本以为自己会惊异,却莫名想起了一部美国动画片。
“这才是真正的阿克戎河,”康伯巴奇教授说道,“我们所处的海洋恐怕只是它泄露出的力量形成的。”
“看那边。”莱昂指向栈桥后方的一块巨岩,花岗岩上矗立着一面发光的虚幻门扉。门前,一只狰狞可怕的三头恶犬正在发出阵阵威胁的低吼。
“刻尔伯洛斯,岛上见到的那些野狗应该都是它的子孙后代。”康伯巴奇教授说。
“沃伦”就站在地狱三头犬的面前,它犹豫再三,终究没有硬闯。它招了招手,“哈特”从阴影中钻出,两手提着昏迷的老杰克和克莱恩。“沃伦”口中念念有词,接着轻抚通讯员的额头。他的身体竟然渐渐缩小,同时全身长出黑色的卷曲毛发,他变成了一只黑绵羊!
“沃伦”如法炮制,将老杰克变成了一头黑色的公牛。它竟然连“哈特”都没有放过。“沃伦”掌心浮现出一团灰色火焰,按在“哈特”头顶,将它烧成了一摊灰烬。随即,灰烬之中长出一株生机勃勃的薄荷草。
康伯巴奇教授的语气有些凝重:“这是哈迪斯所钟爱的祭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借此打开冥界的大门回到现世。”
“沃伦”挥手将三份祭品托向地狱三头犬的面前,它走上前轻轻嗅了嗅祭品的气味,然后满意地趴在地上。随着一阵诡异的扭曲,它的三颗脑袋变成了三个圆柱形的祭坛。
就是现在!拉乌尔向祭坛的本体,也就是刻尔伯洛斯的身体开了一枪。这一枪并没造成任何伤害,但效果立竿见影,三头犬立刻变回了凶狠狰狞的狗头。它出离地愤怒了,黑色的地狱火焰从它口中溢出。三头犬的左边那颗头朝着拉乌尔的方向看了一眼,拉乌尔连忙低下脑袋,于是它只有中间那颗头看到了眼前的“沃伦”,它愤怒地扑了上去。
恶灵的哀嚎声与狗叫声传来,拉乌尔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辱使命。”他想。但当他抬起头查看战况时,眼前动态的场景忽然凝固了,紧接着,它变成灰白色的沙尘寸寸破碎。
拉乌尔打了个冷战,如果眼前的祭祀场景是假的话,那么……
凝成实质的恶意视线从拉乌尔的身后投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向前跑。但拉乌尔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向后扭去,连合上眼皮都做不到。他看到了一张脸,却又看到了无数张脸,那张脸像莱昂,像沃伦、布鲁诺、丹妮尔……那张脸不断变换,然后骤然塌陷下去,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
它变成一摊黑色的黏液,从黏液中探出无数触手,从触手中又探出无数蜿蜒蠕动的丝线。那黑色的丝线从拉乌尔的蓝色虹膜中映出来,紧接着,它们从他的瞳孔中蜂拥而入。拉乌尔的本能让他拼了命地想闭上眼睛,但他的瞳孔甚至无法收缩。那些丝线粘腻地在他的玻璃体中间游动,然后钻过视网膜,沿着视神经与视交叉进入他的颅骨。那种潮湿发痒的异物感不只从他的眼睛传来,也侵袭着他的耳道、鼻腔……
拉乌尔的灵视并不能帮他抵抗恶灵的入侵,只是让他清醒地“看到”了整个过程。
“恶灵的目标,是我……”
拉乌尔终于明白,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先前的种种矛盾之处出现在他的脑海。为什么他能直视刻尔伯洛斯与卡戎?因为那并非真正的神祇,只是恶灵伪造的虚相。
“真正的恶灵就藏在那些幻觉中……”
不,那不是幻觉,那就是恶灵本身。拉乌尔曾以为自己的灵视能看穿它的伪装,那时他视而不见,想以此欺骗恶灵。原来他的自作聪明也在恶灵的预料之中。
就像那条连羽毛都无法飘起的冥河,似乎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命运都始终在无可避免的向下沉没。
拉乌尔突然涌起强烈的呕吐欲,但那生理反应立刻被如今掌握主导权的恶灵掐断了。拉乌尔的自我意识快速下沉,他感到很困,很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