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迟到了。
林子清无可奈何地关掉手机屏幕,把头蒙进被子里。
如果不是昨天在QQ上聊得太晚,他绝不至于连闹钟也没听到。林子清睁开眼睛,本着绝不改过的精神自我反省。
八点一刻,王教授应该已经点过名了吧?林子清想象着那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在自己名字旁边打上代表旷课的叉号,忽然没了困意。他撩起被子,枕边的手机向他手中飞来。
4月17日周一、丁酉年三月廿六
08:17
林子清点开屏幕上的未读消息,好哥们儿康达八点零五就在微信上留言:
“林哥,点名了!高数老师问你呢!”
林子清开始胡乱地把衣服裤子往身上套,手机按键自动打着字:“就说我拉肚子了,马上就到。”
“老师说让你下课找他,自求多福。”
林子清龇了龇牙,一边穿袜子一边打字回复:“谢了兄弟,刚醒,在家。”
对面立刻发来一串省略号,外加一个“跪了”的表情包。
没时间洗漱了,他风风火火地拽过单肩包甩在背上,趿拉着鞋跟被踩塌的运动鞋冲出卧室——然后愣在了原地。眼前不是宿舍的走廊,而是自家堆满了杂物箱子的二楼过道,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油烟味和卤肉香气。
“我……靠?”林子清愣了两秒,猛地一拍脑门,“艹!忘了周末回家了!”
第一节课肯定赶不上了,一种“反正也迟到了”的摆烂心态瞬间涌上来。他泄气地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把鞋穿好,索性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林子清,西安交大化学系的大一生,下半年大二。土生土长的老秦人,从小就在离大学不远的城中村里长大。
爸妈在自家楼下开了家肉夹馍店,二楼住人。二老自打他出生起就开了店,已经干了快二十年。店里不光卖肉夹馍,也卖凉皮炒米皮各色小吃。味道还不错,林子清从小吃到大也没吃腻。主要还是便宜实惠,每天下午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店里都挤满了刚下班的打工人。街坊邻居有时不想做饭也常来光顾。
反正第二节课还早,林子清一点都不着急了。他溜达下楼,自家小店早上不算太忙,老爸老妈正在准备今天要卖的卤肉和凉菜。馍香、肉香、猪油香混在一起,勾得他肚子咕咕叫。老妈系着围裙,忙着手里的活儿,连头也没抬:“早上不是有课?”
“咳,上周结课了,十点才有课。”林子清含糊道,眼睛瞄向刚出炉的老潼关饼子。
“德行!给你,加卤汁不?”老爸笑着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馍,里面塞满了肥瘦相间的梅花肉。
“加一点!”林子清接过加了卤汤的肉夹馍,温度微微有些烫嘴,把里面的香味儿全逼了出来,馋得人口水直流。饼皮外酥里嫩的口感加上满满碳水与脂肪带来的幸福感,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焦虑。
吃完饭,林子清晃晃悠悠出了门,对门儿药店的孙爷爷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笑眯眯地跟小伙子打了个招呼。
“欸,爷爷好!”
林子清小时候没少感冒发烧,一发烧就去孙爷爷那儿打针挂水,孙爷爷慈祥的笑容和毫不留情的针头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小林子回招呼的时候多少带点赔笑的意思。
走出胡同口,早高峰的尾巴已经过去了,街上没什么车。还是春天,阳光明媚,路边的国槐抽着新芽,一片嫩绿。虽没什么风,却也凉爽宜人。林子清走到公交站台,坐下等车。
第二堂课是选修,一个年轻男老师在台上兴致勃发地讲解欧亚帝国兴衰史。
“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整理发表了‘水、火、土、风’四元素说,这是人类第一次将物质构成系统分类的理论尝试。”
林子清咬着笔帽,听得有些走神。这些在初高中历史课上就学过的内容实在有些老生常谈了。他悄悄运转念力,将课桌下面的手机打开,熟能生巧地按下密码解锁。要不要盲打一把游戏?算了,还是听歌吧。
作为Lv.1的弱能力者,林子清最大的本事也就是举起一个装满水的马克杯。这点本事,也就能在生活琐事上帮帮忙。虽然在弱能力者里算矮子拔高个儿,却不足以让他走特招进最炙手可热的灵质研究系。林子清最近有点想转专业,虽然化学专业也不错,但灵质研究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讲台上,气质儒雅的老师仿佛无视了台下走神的学生们,依旧在认真地长篇大论:“亚里士多德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提出第五元素‘以太’。他认为以太是构成天体和人类灵魂的更高级物质,能够统御其他四大元素。在这一基础上,亚里士多德不仅建立了最早的灵能分类学,还改进了‘调律’技术,通过特殊的方阵排列,事半功倍地改善了士兵集群的灵能放大效率。这一技术极大地提高了马其顿军队的战斗力,是亚历山大帝国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下课铃响,康达发来消息:“可以啊老林,高数都敢旷,本事见长。”
“我要不去找导员补张请假条?”林子清弱弱地问。
“吓唬你呢,我帮你答到了。这不请客答谢本座?”
“滚蛋,你上次不是我帮你打的掩护?”
“我那是公选课,哪能跟你比啊。”
林子清边盲打消息边走路,很快看见了在教学楼门口等待的康达。他身材精壮,留一头阳光的短碎发,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罩一件挺括的灰色夹克,一条黑色阔腿运动裤,一双纯白色的板鞋,看上去简单利落。
“食堂还是出去吃?”康达问。
“走走走,西门对面有家黄焖鸡,我从小就爱吃,还没带你去过呢。”
店面不大,尽管开了很久,但还算整洁。这个时间,客人已经快坐满了,显得有些局促。康达和林子清靠墙坐下,身边的冷柜上贴着可口可乐的贴纸广告。
林子清和康达各点了一份黄焖鸡,米饭可以免费续。小锅上白雾蒸腾,热乎乎的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金针菇弹牙耐嚼,鸡肉量大份足,秘制酱汁带来咸香微辣的独特风味,两人甚至没空玩手机,都趴在桌子上猛饕。
“哈——”
林子清喝了一大口冰峰汽水,然后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歇息。
“你已经吃完了?”康达含混不清地问道。
“我是真饿了,你知道的,我这人饿得快。”林子清拿起手机开始看小说。
“下午没课,怎么安排?”康达把最后一点菜吃的干干净净,又要来一碗米饭,倒进汤里吃了起来。
林子清抬起头说:“去逛万达?算了,去了也是瞎转悠。去打网球吧。”
“行,正好手痒了。”康达盯着林子清的眼睛,“不许耍赖。”
“哈哈哈……”林子清尴尬地笑起来,他知道康达是在说上次用念力作弊的事,“怎么会呢。”
又是一个周六。林子清下午回到家,正赶上生意最忙的时候。他越过大厅里的六张桌子,费劲地钻进厨房。灶台上炉火声锅铲声正响得起劲,老爸把炒粉倒进碗里,拿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4号桌的炒粉好了!”
“我来。”
林子清正要上手去端,老妈嫌弃地把他推到一边:“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厨房油烟重,你回屋看书去。”
林子清已经走到楼梯上,老妈给客人端完饭突然叫住他:“对了,楼上给你预备了几个肉夹馍,饿了用微波炉热一下。”
其实老妈不用说他也知道的。家里做饭店买卖,爸妈中午饭有时两点才吃,下午四点钟左右提前吃点东西垫垫饥,就要一直干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吃晚上饭。但林子清从小吃的就是正顿,就算是上了大学,只要跟家里说要回来,他也绝对饿不着。
两口子挣了点本钱以后,也试过学人家雇厨子。但老爸总是挑挑拣拣,说做法哪里不正宗,火候哪里不合适,最后硬是把人家辞了。都是些简单小吃,就算人师傅的手艺真不如老爸,也差不到哪去。林子清知道,他爹就是不习惯手上没活儿干。
现在店里除了老两口,就只有秦姨在帮忙。秦姨是老邻居了,她家里情况不太好,又生过病,干重活儿身体吃不消。老妈索性叫她来当服务员,忙起来点单端碗记账啥都干,开的工资也勉强能补贴家用。
饭店的收入还算可观,称得上小富即安。家里除了这栋二层小楼,还有一辆老爸用来拉货的五菱宏光。老妈不买护肤品,衣服也是反季买。老爸不抽烟,又不怎么喝酒。两口子省吃俭用,早早给林子清攒下了一笔彩礼钱。本来还打算在市里买一套房子,哪知道这些年房价乘着火箭似的越涨越高,赚钱的速度拍马都赶不上涨价的速度。
家里虽然节俭,倒是舍得给孩子花钱。林子清学习还算不错,从没上过补习班,省下来的这笔钱就给他当零花。上高中的时候班上流行穿耐克鞋,去台球厅。林子清也曾小小地追了把潮流,班上的好哥们儿都挺羡慕他的“财富自由”。当然,家里真正有钱有势的那拨人跟林子清他们也玩儿不到一起去。
回到学校,又是日复一日的上课、打游戏。这天晚上,林子清正在QQ上跟人聊天,时不时露出一脸傻笑。冷不丁被人从背后一拍,林子清被吓得一激灵,转头看去,是对床的舍友刘远航。刘远航带着一脸“懂得都懂”的笑容说:“跟哪个妹子聊天呢?这么开心。”
“没有,没有。”林子清摆了摆手。
其实是有的,还是同班同学。
他转守为攻:“哎,你跟人文学院那个学姐有进展了吗?”
刘远航不乐了:“唉,我约学姐出去吃饭,学姐没同意。”
“胜败乃兵家常事。之前学姐每天愿意跟你聊天,就说明有戏。”林子清开始给他出主意,“现在只是你跟学姐还不够熟,听我的,先聊着,过一段时间再约。”
“再说吧。”刘远航有点忧郁地岔开话题,“哎,五一假期我们一起去看兵马俑怎么样?”
林子清早看过了。就像去年舍友们都想去大雁塔,他觉得大雁塔没什么意思,但还是拿出东道主的热情给大家伙儿当了回导游。
“行啊,书记和雷子去不去?”
“书记”是康达的外号,“雷子”是另一个舍友雷文辉的外号。
“去,我们都商量好了,就这周末。”
林子清装作生气的样子:“合着你们等我这个免费导游呐!”
因为周末要去玩,林子清提前打了招呼不回家。至于五一……他约了朋友去逛商场。
快立夏了,天气暖和起来。林子清穿了件没logo的黑色纯棉短袖,用料厚实,穿起来不易打褶。又精心挑了一条浅灰色的宽松运动裤,搭了一双烟灰色的中帮AJ。他还骚包地喷了一点香水,网店商家号称是Bvlgari大吉岭茶正品小样。
戴好半框眼镜,照了照卫生间里的镜子,林子清对自己的形象还算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次烫毁了的头发,有点像壮壮妈。
不管了。
上午十点,林子清准时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大门,望眼欲穿。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变态,于是掏出手机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做。可他平时看得入迷的小说今天怎么也看不进去,还时不时抬头瞄两眼门口。
更像变态了,他在心里说。
林子清拿出蓝牙耳机,打算听听歌。他一边翻着音乐列表,兜里的耳机盒盖子自动打开,一只耳机飞到他的右耳,另一只耳机正在空中。这时候,那个他等待的姑娘在路对面朝他打了个招呼。林子清一把抓起耳机,朝她走过去。
“她真可爱。”林子清心想。
女生妆容精致,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带扣针织衫,蓝色条纹衬衫领和一条学院风的深蓝色格领带赋予了恰到好处的层次感。下着一条百褶半身裙,看上去典雅大方。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今天真漂亮。”
“怎么,我昨天不漂亮?”女生笑着看他。
“昨天也漂亮,今天更漂亮。”林子清感觉自己嘴真是笨,他有些紧张,“你听不听歌?”
“听。”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女生接过耳机,林子清看到她头上别着一个俏皮的兔子发夹,蓬松的发丝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香气。林子清有些后悔自己没带有线耳机,那样他们就能再挨近点了。
“Shape of you,黄老板的歌?”
“我不知道,反正挺好听的。”林子清看了眼手机,没话找话,“今天起晚了?”
“哪有,我八点就起来化妆了,刚刚眼线没画好,耽误了点时间。”
“化妆了?”林子清转头仔细地瞧她,“看不出来,这不是素颜吗?”
“少哄我,”女生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胳膊,“我去年暑假才开始学化妆,什么技术我自己心里清楚。”
他们到商场逛了服装店,不过什么也没买,只是走马观花。口渴了就去饮品店买了两杯奶茶。在一家烤肉店解决掉午饭以后,又转了几家小商品店。等林子清送女生回宿舍,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时,他的单肩包上已经挂了一个小狗玩偶,和女生那个玩偶是一对。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妈。”
“小清,妈想你了,回来住吧。”
“行,我今天就回去。”
“哎,快回来吧,妈给你卤了你最爱吃的虎皮鸡爪。”
老妈今天怪矫情的,她平常干活儿手脚麻利,说话也干脆利索。以前可从没说过“妈想你了”这种话,不会是跟奶奶学的吧。
不过也是,林子清以前一直跑校,上了大学才想试试住宿。平常有课在学校住,周末就溜回家。这次长假得有七八天没回去了,他也有点想家里的肉夹馍了。
到家时才刚刚三点,天色却有点暗了。
“妈?”卷帘门半拉着,林子清把卷帘门拉到顶,推门进去。老妈从厨房出来,戴着洗碗用的橡胶手套,端着一盆刚出锅的卤鸡爪,鸡爪色泽红艳,香气扑鼻。
“回来了?快吃吧,刚出锅。”老妈把盆放下,说话听起来有点慢吞吞地。
林子清一边吃一边问:“我爸呢?一起吃呗。”
“哦,他……出去进货了。”老妈说话依旧很慢,眼神似乎没有焦点。
林子清举起一根鸡爪递给她:“妈,你也吃。”
老妈没接,她还戴着那双黄色的橡胶手套,摆着手缓缓地说:“妈不爱吃,你吃吧。”
“妈,你咋不摘手套?”
“过敏了。”
“咋过敏了,让我看看严不严重?要不行咱上医院。”
老妈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没事,快好了。”
林子清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他担心地问:“妈,你是不是烫伤了?不管出啥问题,不能瞒着我呀。”
“就是过敏,难看,别看。”
老妈啥时候这么倔了,林子清学着哄小孩儿的调调,笑着说:“要难看,怎么能是快好了。妈,你从小就教我不能怕看医生,要是不想去人民医院,咱就找孙爷爷。”
在他的坚持下,老妈终于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手套。
林子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液好像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
手套下面,确实是一只手。皮肤的颜色、纹理、以前切肉误伤留下的刀疤都和老妈的手一模一样。
但那五根手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竟然全都一样长!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五根粗细不一的烤肠,静静地杵在手掌末端。
林子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鸡爪全吐了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妈……你……”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对面的“老妈”看着自己那只怪异的手,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林子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颗玻璃珠,嘴角却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绝对不属于他母亲的、僵硬而惊悚的“笑容”。
“跑!!!”
林子清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转身撞开店门,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然而巷子里没有一丝灯光。往常熟悉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巷子里人来人往。卖水果的张叔叔、下棋的李大爷和孙爷爷、追逐打闹的小孩……但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都透着一种怪异的迟滞和僵硬。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可仔细回想,许多人的五官似乎都有些微妙的不对称或不协调。林子清经过正走向店里的秦姨,她突然直勾勾地转头“看”向他,脸上带着和“老妈”同款的僵硬笑容。那张脸乍一看是秦姨的脸庞,左眼和鼻子却看不清楚,像是画家笔下未完成的素描。
伪人!到处都是伪人!
“噗通、噗通、噗通……”
恐惧像冰冷的锁链般缠紧了他的心脏,把每一次跳动都勒得格外明显。林子清几乎是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向着巷口的方向狂奔,前方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被莫名的力量推到一边。身后那片熟悉的、喧闹的老旧城中村,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巢穴。那巢穴此刻已被唤醒,无数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紧接着,街道上响起急促的密集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