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踏入御书房时,姜靖渊正在批阅奏折,见她进来,眉头微松。
“怎么不多休息?“他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太医说你心神耗损,需静养几日。”
她走到姜靖渊身旁,给他捶肩:“儿臣做了噩梦,扰得父皇不得安眠,特来请罪。”
姜靖渊顿了会:“太医说你心神不宁,朕已命人制了安神的香丸,晚些送去你宫里。”
“谢父皇,”故作犹豫,“其实……儿臣有一事相求。”
“哦?”姜靖渊挑眉,“说来听听。”
“儿臣想搬出宫住。”
皇帝眉头微蹙:“怎么突然想离宫?可是宫里住得不舒心?”
姜沅垂眸:“昨夜梦魇惊了圣驾,儿臣心中不安,太医说……宫墙厚重,阴气郁结,不利安眠,若能在宫外寻一处清静院子,或许能好些。”
姜靖渊沉吟片刻:“你想去哪儿?”
“春熙巷的栖芳园,”她早已想好,“那儿临近皇城,守卫周全,又依山傍水,最宜养病。”
更重要的是,栖芳园地下有直通太子府的密道,前世裴照曾偶然提及。
姜靖渊轻叩案几,目光深沉:“你自幼在宫中长大,独自居外,朕不放心。”
“儿臣也想像三姐那样,尝尝自己当家作主的滋味,”她轻声道,“再说,离父皇这样近,您随时可派人来看。”
她必须搬出去。
宫墙之内,处处都是姜珏的眼线,唯有离宫,她才能放开手脚,布一张天罗地网。
姜靖渊最终点了点头:“也罢,栖芳园一直空着,朕让人收拾出来,再拨一队禁军守着。”
“不必禁军,”姜沅摇头,“儿臣想带自己的人。”
“你的人?”
“青鸾,还有几个从小伺候的宫人,”她语气平静,“禁军守着,反倒像被看管似的,不自在。”
姜靖渊失笑:“罢了,随你,不过护卫不能少,朕让裴照挑几个裴家军的精锐,暗中护着。”
裴照的人?正合她意。
走出御书房时,雪还没停。迎面便撞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阶下。
裴照。
他执着一柄青竹伞,紫袍玉带尚未换下,见她出来,他略抬了抬伞,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过来。
“裴照?”姜沅脚步一顿,“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他答得干脆,“听说你昨夜梦魇,今早又急着见陛下,怎么,闯祸了?”
果然是从姜桓那儿听来的。
姜沅眯起眼:“你大早上穿这么单薄杵在这儿,是等着给我当雪人看?”
他低笑一声,伞面又往她那边偏了偏:“听说你要搬去栖芳园?”
“消息倒是灵通,”她伸手去抢他的伞,“给我。”
裴照手腕一抬,轻松避开:“求我。”
“……”
姜沅抬脚就踩在他靴面上,趁他吃痛,一把夺过伞柄。
他却不恼,反而走近一步:“姜沅,你很不对劲。”
她握伞的手微微一紧。
“弹首曲子给我听。”他突然道。
“什么?”
“《鲛人烬》,”他眸色深深,“你很久没弹了。”
他最爱听的曲子,也是她赴戎狄前,最后为他弹的一首,琴弦尽断,指尖染血。
姜沅垂眸,藏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琴坏了。”
“是吗?”裴照似笑非笑,“我记得那把琴你向来宝贝得很,怎么舍得让它坏着?”
“裴照,”她轻声道,“背我回去。”
他挑眉:“现在?”
“现在。”
裴照嗤笑一声,却当真转身蹲下。
他稳稳托住她膝弯,时还不忘调侃:“我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闭嘴。”她将伞撑过两人头顶。
“姜沅,”他忽然开口,“不管发生什么,我总会来的。”
她指尖微微发抖,却嗤笑一声:“少说大话,当心闪了舌头。”
御书房门口——
李公公躬身:“裴将军和五公主,倒是般配。”
皇帝轻哼:“朕看他是胆大包天。”
话虽如此,眼底却无半分怒意。
雪幕中,紫衣少年背着素衣少女渐行渐远。
姜沅把脸埋在他肩头:“裴照。”
“嗯?”
“你为何从不唤我公主。”
“你想听我叫?”
“满朝文武,谁不尊一声五公主?偏你放肆。”
“五公主端庄大方,贤淑温良,知礼懂事,是京中贵女典范。”
“可那不是你。”
姜沅一怔。
“姜沅二字,朗朗上口,”他故意顿了顿,“比五公主顺耳多了。”
五公主是给别人叫的,而你只是姜沅。
“姜沅,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死了,”她冷冷道,“死得特别难看。”
裴照忽然笑了:“就为这个?”
“……”
“我当是什么大事,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
姜沅轻声说:“若有一日,我要做件极危险的事,你会拦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
“比如……我要杀一个人。”
“递刀还是埋尸?”他最终这样问。
姜沅怔住。
“这世间能伤你的,我都会杀,你要杀的,我必先斩其首级。”
她闷声道:“我要杀的人……很多。”
“那就一个个杀。”
姜沅的眼眶骤然一热。
话到唇边却又止住,那些血与火的记忆在喉间翻滚,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中。
——
栖芳园的梅花正值盛放,姜沅倚在暖阁的窗边,手中握着一卷兵书。忽闻园外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五妹妹!”
珠帘哗啦一响,便见姜渝裹着杏红斗篷闯进来,发间金步摇乱颤,带进一身寒气。
她径自踢了鞋爬上榻,将手往姜沅袖中一塞:“快给我暖暖,这鬼天气,手都要冻掉了!”
姜沅合上书卷,示意青鸾添茶:“四姐今日得闲了?”
姜渝撇撇嘴:“你们一个个都搬出宫逍遥自在,独留我一人在那四方天里闷着。”
“四姐若是无聊,大可去寻三姐听戏。”
“快别提她,自打嫁去靖安侯府,整日围着那对双生子转,哪还有空理我?”她忽然凑近,“听说你今早是被裴小将军背回来的?”
姜沅垂眸:“不过是雪天路滑。”
“得了吧,”姜渝意味深长地笑,“父皇在御书房瞧得真真切切,转头就宣了裴照去谈话。”
姜沅指尖微顿。
“不过嘛——我替你打探过了,父皇非但没恼,还赏了裴照一柄西域宝刀。”
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喏,这是母妃让我捎给你的安神香,说是用沉水香调的,最宜宁神。”
姜沅望着锦盒上熟悉的缠枝纹,前世被送去和亲前,她也曾送过她这样的香。
“替我谢过淑妃娘娘,”她将锦盒递给青鸾,“四姐既觉得宫里闷,不如常来坐坐。”
“当真?”姜渝眼睛一亮,“那我明日就搬来与你同住!”
“……”
“裴照送了些野味来,四姐留下用膳吧?”
她频频点头:“好!听说你这儿藏着西域来的好酒?”
烛火映着姜渝媚的眉眼,姜沅恍惚想起,听呼延康说,她这个最爱美的四姐,竟是为了护那对双生子而亡……
“青鸾,”她收回思绪,“去取酒。”
夜风卷着梅香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姜渝忽然倾身,点了点她眉心:“五妹妹,你如今眼里藏的东西比母妃佛堂里的往生咒还多。”
“四姐醉了。”
“是吗?”姜渝仰头饮尽残酒,随即便倒了下去,“那便当我是醉了吧。”
姜沅刚要起身,酒意却骤然上涌,脚下踉跄着向前栽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站都站不稳,还逞强?”裴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
姜沅抬眸,正对上他微蹙的眉,冷风自他身后灌入,吹散了几分酒气。
“裴昭戈,”她借力站直,慎勾住了他腰间玉佩,“你夜闯公主府,该当何罪?”
她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立着个陌生男子,黑衣劲装,持剑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这是?”她蹙眉。
“沈翊,”裴照侧身让了半步,“军中退下来的,武功不错,以后跟着你。”
那男子单膝跪地:“属下见过五公主。”
“你宫里那些,连只野猫都拦不住。”裴照轻嗤,顺手将她滑落的披风拢好。
“沈翊擅暗器,懂毒理,正适合盯着那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醉倒在榻上的姜渝,“不请自来的醉鬼。”
姜沅瞪他,却因酒意眼波潋滟,毫无威慑。
“四姐难得来,”她拂开裴照的手,“你少编排她。”
“送四公主回宫。”裴照对身后的沈翊说。
“是。”
“青鸾,”姜沅说,“看着点四姐。”
“……是。”
姜渝被扶起,醉醺醺嘟囔:“哪来的俊俏郎君……”
待人退至门外,裴照这才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桂花酥,趁热吃。”
“凉了。”她故作挑剔,却接过咬了一口。
裴照抱臂看她:“五公主金枝玉叶,倒不嫌市井粗食脏了嘴?”
“再聒噪就滚出去。”
裴照低笑一声,忽地扣住她手腕:“走。”
“做什么?”
“醒酒。”
他不由分说将她拉到院中老梅树下,石板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一副白玉棋盘。
姜沅挑眉:“何时备的?”
“方才,”裴照一脸骄傲地说,“沈翊摆的。”
她轻哼:“你倒是会使唤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