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姜沅拥衾而坐。
窗外树影婆娑，被烛光映在帷帐上，宛如鬼魅张牙舞爪。
“公主，该安歇了。”青鸾伸手要去熄灭床头的红烛。
“别！”姜沅突然提高声调，手指攥紧锦被，“就让它亮着。”
青鸾的手悬在半空，满脸错愕：“可公主素来不喜亮光入睡……”
姜沅意识到自己失态，放缓语气：“我……想看看书再睡。”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阴影处，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蛰伏着无数可怖的回忆。
黑暗潮湿的地牢，冰冷刺骨的铁链，还有那些在漆黑中伸来的手……
青鸾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奴婢再去添些烛油。”
姜沅轻轻点头：“要亮些，都放在远离帷帐的地方。”
青鸾动作利落地取来烛台，将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
“公主？”青鸾轻声唤道，“要不要喝碗安神汤？”
“不必，”姜沅深吸一口气，“你下去吧。”
青鸾欲言又止，终是行礼退下。
殿门关上的瞬间，姜沅猛地掀开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挨个检查每扇窗户是否关严。
前世在戎狄王宫，呼延康最喜欢在深夜突然熄灭所有灯烛。
黑暗中，她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却看不见他究竟站在何处。有次她试图逃跑，被抓住后关进漆黑的地牢整整三日，出来时连阳光都觉得刺眼……
那些记忆却如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姜沅摸出一把匕首，小心地将它放在枕边最顺手的位置，这才重新躺下。
烛火燃尽，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骤然狂风大作，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却迟迟不见雨落。
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照亮了被冷汗浸透的姜沅。
梦里，她一直在跑。
她赤足奔跑在泥泞的荒野上，单薄的中衣被雨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身后是呼延康低沉的笑声，一步一步逼近，她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可无论怎么逃，他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跑啊，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她喘息着拐进一条小巷，却撞上一堵冰冷的墙，是死路。
“你以为逃得掉？”他猛地凑近，“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呼延康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你们大梁女子就是矫情！”
剧痛炸开的瞬间，一道惊雷轰然劈下。姜沅猛地弓起身子，却像被梦魇死死按住，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的指甲抠进床褥，睫毛却被泪水浸得透湿。
“裴……”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公主？”青鸾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可要添些安神香？”
没有回应。
青鸾轻轻推开门，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床榻上蜷缩的人影。
她急忙提着灯笼上前，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姜沅死死咬着下唇，一缕血丝从嘴角滑落。
姜沅在梦中听见有人叫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
她睁开眼，却见那张狰狞的脸骤然扭曲，化作姜珏温润如玉的面容！
“沅儿，二皇兄带你回家……”
家？
父皇死了，哥哥死了，裴照也死了……大梁早就没了！
他微笑着伸出手……
不！不要碰我！
可他的手指还是伸了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啊——！”
姜沅猛地睁开眼，尖叫着往后缩去，后背狠狠撞上床栏，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拼命往角落里蜷缩。
眼前，姜珏正坐在她床边，眉头紧蹙，眼底满是担忧。
“沅儿？”他伸手想扶她，“你怎么了？我是二皇兄啊。”
“别碰我！”
“是我，二皇兄！”姜珏被她激烈的反应惊住，“你做噩梦了？”
“走开！别过来！”她声音发抖，几乎带着哭腔，整个人缩得更紧，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缝里。
姜珏眉头皱得更紧，伸手想按住她发抖的肩膀：“你冷静一点，我——”
“滚！滚啊！”她猛地挥开匕首，在他手上划出一道红痕。
整个人抖如筛糠，长发被冷汗黏在脸颊，狼狈又疯癫：“不要碰我……求你……”
这是哪里？
刚才的一切……是梦吗？
她重生回来……难道只是一场幻觉？
姜珏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僵在原地。殿外脚步声急促逼近，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推开——
“怎么回事？！”
姜靖渊披着外袍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姜桓和太医，宫人们手忙脚乱地点亮灯烛，显然是被人急召而来。
“沅儿！”姜桓快步上前，却被她惊恐的眼神逼停。
她仍缩在床角，浑身发抖，眼眶通红，仿佛眼前的至亲之人全是恶鬼。
太医见状，连忙低声对皇帝道：“陛下，公主怕是梦魇未醒，神志不清，需先镇定心神。”
“别过来……都别过来……”
她声音低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眼里全是绝望的戒备。
姜靖渊瞳孔一缩，抬手示意所有人后退，自己却缓步上前，声音放得极轻：“沅儿，是父皇。”
她盯着他，匕首仍没放下，眼泪滑出。
“……父皇？”
“对，是父皇，”他慢慢伸手，掌心向上，“把刀放下，好不好？”
她的手指松了又紧，下一秒，整个人脱力般往前一栽，姜靖渊被一把接住。
姜靖渊目光扫过姜珏手上的伤：“珏儿，你先回去。”
“儿臣……”姜珏看了眼受惊的姜沅，才缓缓道，“是。”
她在他怀里发抖，像个受惊的孩子。
那一晚，姜沅再没合眼。
姜靖渊守了她整夜，可这一次，他的安抚毫无作用。姜沅的神经绷得极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直到内侍低声提醒早朝时辰到了，姜靖渊才离开。
“公主，”青鸾端着安神汤进来，“喝点汤药吧。”
姜沅没接，只是哑着嗓子问：“昨晚……二皇兄为什么会来？”
青鸾低声道：“奴婢半夜听见公主在梦里惊叫，进来唤您却怎么都叫不醒，正想出去禀报皇上，就撞见了夜巡的二殿下……”
“然后呢？”
“二殿下问出了什么事，奴婢说公主梦魇了，怎么都唤不醒……”青鸾声音越来越低，“他让奴婢去叫太医，自己留在屋里守。”
姜沅闭了闭眼。
夜巡？皇宫夜巡从来都是禁军的职责，何时轮到皇子亲自巡视？
不，姜沅，你不能这么脆弱。
你忘了吗？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大梁是怎么亡的？父皇、哥哥、裴照……他们一个个死在谁的手里？
既然上天让你重活一次，不是让你沉溺在恐惧里的，你要做的，是把那些血、那些痛、那些屈辱……全都咽下去，咽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的雪花，眼底的惊惶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寂的清醒。
你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你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五公主。
你要让姜珏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让呼延康……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姜沅，你必须忘。
她掀开被褥下床，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备水，”她哑声道，“沐浴。”
要骗过猎人，就得先扮成懵懂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