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在李四的拳头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污言秽语裹挟着浓重的市井恶臭,穿透门缝,狠狠砸在张家人紧绷的神经上。
“不开门是吧?行!给老子等着!有种别出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李四的叫嚣声渐渐远去,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尽头,留下的却是一片比死寂更沉重的恐怖。那声音里的怨毒和笃定,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
廖静微抱着《万里江山图》底稿的手臂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他…他会不会真带人来砸门?儒林,我们…我们报官吧?”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期盼。
“报官?”张儒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目光扫过窗棂外阴沉的暮色,声音干涩,“如今这世道…官字两张口,那些‘新官’,正愁寻不到我们的错处。李四这等泼皮,最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能挑动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疲惫地闭上眼,女儿那句“穿灰蓝色衣服的人”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张碧兰靠在母亲怀里,看似虚弱,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李四的突然发难,绝非孤立事件!他背后一定有人!街道办?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王主任”?她想起原主记忆碎片里,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干部服、眼神锐利得能刮下油皮的中年女人。对,就是她!几个月前就曾带人闯入张家,用“新社会人人平等”的冠冕堂皇借口,“借”走了几件明代的黄花梨小件,说是“暂时保管,供劳苦大众参观”,至今杳无音信。当时那贪婪又充满优越感的目光,扫过父亲书房满架古籍和母亲绣品时的炽热,张碧兰记忆犹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过张儒林和廖静微的心头。廖静微抱着绣稿的手更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不是锦缎,而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张儒林沉默地走向书案,手指颤抖地抚过那本摊开的《海国图志》,泛黄的纸页在他的触碰下发出细微的脆响。那是他年轻时为寻求救国之道呕心沥血寻来的孤本,如今,却可能成为催命符。书案一角,几张字迹遒劲的宣纸信笺被墨迹浸染了大半,墨痕干涸,如同凝固的血泪——那是他得知昔日同窗、江南藏书名家沈老先生,因其珍藏的宋版《资治通鉴》被扣上“封建毒草”的帽子而遭抄家时,悲愤之下写下的悼文,最终却只能付之一炬。
“爹,娘,”张碧兰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李四只是条闻着腥味的狗,他背后的人…怕是已经等不及了。”她目光扫过父母惨白的面容,“我们…真得快些打算了。”
就在这时,阿福那如同石像般守在门边的魁梧身躯忽然动了一下,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脸上那种猎犬般的警觉和凝重,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爷,”阿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后巷…有动静,很轻…像是陈老爷。”
“墨林兄?”张儒林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陈墨林,是他多年的至交,在甬城旧时学政衙门里做过文吏,消息素来灵通,为人也最是古道热肠。只是如今风声鹤唳,他竟敢冒险深夜前来?
“快!阿福!从后门引进来!”张儒林急促地低声吩咐,又猛地转向妻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静微,带兰儿回内室!快!无论听到什么动静,绝不可出来!”
廖静微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拖带抱地将张碧兰扶起来,踉跄跄跄地躲进与正堂相连、仅以一道厚重帘幔隔开的内室。帘幔垂下,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却隔绝不了声音。
张碧兰被母亲安置在紧邻帘幔的一张旧软榻上,后背清晰地感受到帘幔布料粗糙的纹理。她屏住呼吸,示意母亲不要出声。廖静微紧张地攥着她的手,两人靠在一起,如同惊弓之鸟。
外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墨林兄!”张儒林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急迫。
“儒林!祸事了!大祸事啊!”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喘息和惊惶的声音响起,正是陈墨林。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刚跑过生死时速,“我刚从省城回来!上面…上面下了死命令!‘破四旧’的风声…不是空穴来风!是铁板钉钉,马上就要刮到我们这儿了!”
“什么?!”张儒林的声音瞬间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当真…当真是要…焚书坑儒不成?”
“比焚书坑儒更甚!”陈墨林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和无力,“省城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城西头的文庙,你知道的,里面那些前朝的石碑、匾额…一夜间全被砸了!碎得…碎得满地都是!还有那个谁…王家胡同的老周家,祖上出过举人的那个,他家几大箱族谱和祖传字画,被街道办的人拖出来…就在大街上…当着他周老头子的面…一把火烧了!灰扬起来,迷了老头子的眼…他当场就一头撞在旁边的石柱子上…人…人没了!”说到最后,陈墨林的声音带着哽咽。
帘幔内,廖静微的身体猛地一颤,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张碧兰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全身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她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历史的惨烈,此刻以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方式,透过一层帘幔,砸在她的面前!
“畜牲!一群畜牲啊!”张儒林压抑的悲吼带着泣血般的绝望,“那是祖宗的心血!是文脉!是……”
“儒林!小声!小声啊!”陈墨林的声音惊恐地打断他,“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省里派下来的‘专家’小组已经到市里了,据说就是专门‘指导’清理这些‘封建残余’的!他们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这些旧时所谓的‘书香门第’、‘藏家大户’!你们张家…树大招风啊!你家那些书,还有弟妹那些苏绣…哪一样不是他们眼里钉、肉中刺?”
张儒林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似乎是跌坐在椅子上,沉重的木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许久,才听到他带着浓重鼻音、如同梦呓般绝望的低语:“……难道…难道天真的要亡我大夏文脉?我张儒林一生爱书如命,难道…难道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付之一炬?或者…或者像你说的周家字画一样,被他们拖去…‘集中保管’?”
“集中保管?”陈墨林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嗤笑,“省城那位有名的古琴大家柳先生,家中那张传了七代的唐代‘松风’古琴,不就是被‘保管’了吗?结果呢?不到半月,就出现在革委会某位新贵家客厅里,成了他附庸风雅的摆设!柳先生上门去理论…被扣了个‘反攻倒算’的帽子,人现在…还在农场改造呢!儒林,清醒些!‘保管’?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幌子!”
“那…那该如何是好?”张儒林的声音彻底乱了方寸,带着濒死般的颤抖,“难道…难道真要学那暴秦之举,自己…自己先动手毁了吗?”这话语里蕴含的巨大痛苦和屈辱,让帘幔后的张碧兰都感到一阵窒息。对一个视典籍为生命的文人而言,亲手毁书,无异于剜心!
“烧?”陈墨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急怒,“儒林!你糊涂啊!那是祖宗的心血!是真正的国宝!烧了?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你自己吗?”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难道等他们冲进来,像砸文庙石碑一样,把我的书砸烂、撕碎?!还是像对周家那样,拖到大街上烧给我看?!”张儒林压抑的嘶吼带着崩溃边缘的疯狂,桌子被重重拍击的声音传来,震得帘幔微微晃动。
“走!”陈墨林斩钉截铁,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金石坠地,“离开这里!趁现在风声虽紧,但主要盯着省城那些出头鸟!甬城这边,像李四那种泼皮无赖已经开始‘踩点’了,动作不会慢!你们必须马上走!去香港!去台湾!去国外!走得越远越好!只有离开这漩涡中心,那些书、那些绣品,才有一线生机保存下来!”
“走……”张儒林喃喃重复着这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茫然和对故土的深深眷恋。
帘幔内,廖静微的身体瞬间僵硬,抱紧绣稿的手臂勒得张碧兰生疼。走?背井离乡?舍弃祖宅?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刻骨的屈辱和恐惧。
然而,张碧兰的心却在狂跳!陈世伯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彻底照亮了她早已认定的唯一生路!香港!这是历史的必然!是张家唯一的活路!父亲的态度,显然在剧烈动摇!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内室。这里堆放着一些暂时不用的箱笼和被褥。意念微动,手腕处那朵血莲胎记悄然发热,意识瞬间沉入那片300立方米的绝对黑暗空间。稳定!如臂使指!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波动仿佛只是融合期的小小插曲。
她的目光锁定了内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樟木小箱——那是母亲存放一些零散丝线、花样底稿和少量私房银元的地方。体积不大,重量适中,正是测试空间收纳能力的完美对象!
心念集中,意念下达指令:收纳!
嗡……
一股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奇异共鸣感传来,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那樟木小箱瞬间从内室的角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光影,没有声音,没有空间扭曲,只有一种“存在”被瞬间转移的微妙感觉。
成了!完美!张碧兰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借着母亲身体的遮挡,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掩饰着内心的激荡。她立刻“看”向意识中的空间——那个樟木小箱正安安静静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里,旁边还躺着那支碧绿的玉簪。空间内部感觉不到重力,物品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纹丝不动。
这能力…太逆天了!这就是张家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绝处逢生的最大依仗!
必须说服父母!必须立刻行动!趁父亲此刻心神剧震!趁那个陈世伯还在外间!
然而,就在她盘算着如何开口之际,外间陈墨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急迫和诀别的意味:
“儒林!事不宜迟!我先走了,出来太久怕惹人怀疑!记住我的话,快做决断!越快越好!否则…悔之晚矣!”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声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紧接着,外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张儒林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拉破的风箱。他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痛苦抉择之中。
廖静微也听到了陈墨林的离去,她猛地抬头看向张碧兰,眼中充满了挣扎、恐惧和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如同烛火般摇曳的动摇。走?还是留?这抉择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心上。
张碧兰正欲开口,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推动父亲下定决心。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间或门口,而是…来自房梁之上!像是轻微的木头摩擦声,又像是…瓦片被什么东西极其小心地拨动了一下!
声音极小,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
张碧兰和廖静微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张儒林在外间显然也听到了!他那沉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死寂!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降临了!
是谁?!
是去而复返、贼心不死的李四?他竟有本事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
还是…那个只闻其名、手段阴狠的街道办王主任,她派来的眼睛,早已潜伏在暗处,将刚才那番要命的密谈…听了个一清二楚?!
屋顶上的细微声响,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着张家最后一丝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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