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林暮封存在一片喧嚣之外的冰冷孤寂里。他僵立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与那片充斥着虚伪喝彩和功利喧嚣的热闹场仅隔数步,却已是天涯之遥。手中那张被强塞的、皱巴巴的废纸,早已被冷汗浸透,脆弱得如同他此刻一触即碎的心防。
视野中央,那个散发着食物馊腐和纸张霉烂混合气味的废纸篓,像一个被无限放大的、丑陋而残酷的图腾,死死钉在他的视线里。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自己那首心血之作,是如何以一种近乎慢动作的、优雅又绝望的姿态,翩然落入其中,被那些瓜皮果核、残羹冷炙温柔地(或者说,漠然地)吞噬、覆盖,最终消失不见。那轻飘飘的坠落,却在他心里砸出了惊天动地的回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鹤唳松间云,龟游莲叶池……”那清越脱俗的诗句,不受控制地在他脑内反复吟诵,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像是最锋利的冰片,反复切割着他敏感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凌迟的细密痛楚。
“投稿截止!”“封箱!”“规矩就是规矩!”“你的破诗没用了!”“交了!扔进去!滚蛋!”王管事那充满嫌恶、不耐烦与极致羞辱的呵斥,如同恶毒的咒语,与那诗稿坠入废纸篓的画面死死纠缠,循环播放,构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公开处刑般的精神酷刑。
周遭是沸反盈天的人声,是对即将揭晓结果的翘首期盼,是望江楼内隐约飘出的靡靡丝竹,是江风拂过无数彩旗发出的猎猎声响……这一切鲜活滚烫的生机,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游魂,只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世界歌舞升平,自身却沉沦在万载寒冰般的死寂里。脚踝处那钻心的疼痛因长久的站立而变得麻木,转化为一种深嵌入骨的、沉闷的钝痛。身体的极度虚弱和胃袋疯狂的抽搐,在这灭顶的精神打击下,反而显得渺小而遥远了。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冷,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冻结血液,冰封灵魂,任凭什么秋日阳光都无法温暖分毫。
他就这样泥塑木雕般站着,仿佛要站成永恒,站成一具用以警示世人“厄运”与“失败”为何物的活体标本。
不知流逝了多少光阴,或许短暂如白驹过隙,或许漫长似地老天荒。
彩台之上,那面铜锣再次被猛烈敲响,“哐哐哐”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比先前更加急促,更加喧嚣,带着一种宣告重大时刻降临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鼎沸的人声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彩台,聚焦在那一片披红挂彩的喧嚣之上。
只见本次诗会的东主——那位脑满肠肥、满面油光的刘老爷,在一群绫罗绸缎、满脸堆笑的乡绅与所谓“评委”的簇拥下,迈着四方步,志得意满地走到了台前。他手中高举着一卷异常扎眼的洒金大红帖子,那上面无疑书写着本次诗会最终的、也是唯一重要的“结果”。
“诸位乡邻!诸位才俊!请静一静!静一静!”刘老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每一个字都透着毫不掩饰的自得与炫耀,“承蒙各位赏光,踊跃参与,此次为家母祝寿的诗会,真可谓是佳作如云,精彩纷呈啊!让我刘某人目不暇接,也为家母的寿辰增添了无上荣光!经过在座诸位德高望重的评委先生们的悉心品评与反复斟酌,现已最终评定出本次诗会的头名魁首之作!”
台下立刻爆发出海啸般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无数道目光变得灼热,充满了渴望、羡慕以及心照不宣的期待。
这巨大的声浪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林暮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尖锐绞痛。他明明早已知道答案,早已被判出局,但某种深植于骨髓的不甘与残存的本能,还是让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枯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如弓弦。
刘老爷显然极为享受这种掌控全局、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目光扫视台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戏剧性的庄重,展开了那张象征着“荣耀”与“定论”的红帖,运足了气,朗声宣告:“荣获本次诗会头名魁首的佳作是——《贺刘母古稀寿诞》!恭贺府城赵通判家的赵昂赵公子!”
“赵昂赵公子”六个字如同投石入水,台下先是出现了一刹那极其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名字,随即,更加猛烈、但意味极其复杂的掌声与喝彩声如同决堤洪水般爆发出来。许多人的脸上瞬间切换成了“果然是他”、“实至名归”(尽管内心可能嗤之以鼻)的表情,更不乏许多人脸上堆满了谄媚与羡慕,仿佛得奖的是自己一般。
而蜷缩在人群最外围阴影里的林暮,在听到“赵昂”这个名字和那俗不可耐的诗题的一瞬间,身体猛地剧烈一晃,若非及时用手撑住了旁边冰冷的墙壁,几乎要直接瘫软下去!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如同刚刚从冰封的墓穴中挖掘出来,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赵通判家的公子赵昂?那个在整个府城都赫赫有名、恶名昭彰的纨绔子弟?那个据说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终日只知飞鹰走马、流连秦楼楚馆的草包?他的诗……能力压群伦,夺得头名?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这时,台上一位被特意请出来的、须发皆白、号称是本地文坛耆宿的老学究,清了清嗓子,开始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用一种极其夸张的抑扬顿挫,高声朗诵那首“惊世骇俗”的“头名佳作”。
“老夫人,寿筵开,七十大庆乐开怀。
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儿孙满堂绕膝前,山珍海味摆上来。
仙桃琼浆祝长寿,来年再摆八十台!”
苍老而刻意拉长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装置,清晰地传遍了现场的每一个角落,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台下再次应景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尤其是那些一心想要巴结赵通判和刘老爷的富商乡绅,拍得格外卖力,手掌拍得通红,嘴里还不忘声嘶力竭地高声呐喊:“好诗!真是好诗啊!”、“贴切!应景!赵公子大才!”、“孝心感天动地啊!”
然而,台下那些真正读过几本书、懂得诗文优劣的寒门学子或清流文人,脸上却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鄙夷,甚至是一丝愤怒。这……这他娘的也能叫诗?通篇大白话,俚俗不堪,毫无意境和文采可言,完全是口水词的堆砌,甚至比不上蒙童开蒙三天的习作!这等水平,别说夺魁,就是入围都简直是侮辱了“诗”这个字!
可是,没有人敢把这份鄙夷说出口。在这片权力与金钱交织的喧嚣场中,真相和才华变得无足轻重。他们只能跟着周围的人,机械地拍着手,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仿佛也在由衷地赞叹这首“绝世好诗”。
站在冰冷角落里的林暮,一字不落地听完了那首所谓的“头名诗”,整个人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封冻,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儿孙满堂……山珍海味摆上来……来年再摆八十台……
这些陈腐到发馊、被市井俚俗用了千百年的套话和口水词,就是他拼却尊严、压上性命也想挤进去的诗会所评选出的魁首之作?
而他那首字斟句酌、引经据典、力求意境与格调兼备的“鹤唳松间云,龟游莲叶池。椿龄祈百载,萱草茂千枝……”却连被评委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被那个势利眼的管事如同对待垃圾般,随手丢弃在了污秽不堪的废纸篓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到极致的、令人想要放声狂笑却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连头顶最后一丝空气都剥夺殆尽。
原来……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诗会,所谓的以文会友,所谓的才学比拼,根本就不是他天真想象的那回事!
原来这头名的桂冠,早就在诗会开始之前,或许就在那位赵昂赵公子纡尊降贵表示要“参与”的那一刻,就已经毫无悬念地内定了!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心照不宣的盛大演出!一场用来给权贵子弟脸上贴金、用来讨好巴结上官、用来彰显刘家“乐善好施”与“附庸风雅”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所珍视的、他视若生命的、他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那点可怜的才华和心血,在这些手握权柄和金钱的大人物眼里,根本一文不值,甚至比不过赵昂那首狗屁不通、足以让人笑掉大牙的“来年再摆八十台”!
他之前的全部挣扎,他那可笑的不甘,他的拼命赶路,他的当街受辱,他失去唯一体面的衣衫……所有这一切的痛苦、屈辱和付出,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了一个巨大无比、荒谬绝伦、足以让人疯癫的笑话!
他就像一个扑向水中月亮倒影的傻子,拼尽全力,耗尽所有,最终却只捞起了一手冰冷的虚空,徒留满身狼狈与伤痕。
镜中花,水中月。可笑他竟一度信以为真,并为之赌上了所有。
台上的刘老爷还在红光满面、唾沫横飞地夸赞着赵公子如何“天资聪颖,诗才横溢,孝心可嘉,实乃我辈楷模”,并当场宣布将那十两雪花银的丰厚彩头赐予赵公子。赵公子本人或许正在哪个温柔乡里酣睡,自有其家奴趾高气扬、喜气洋洋地上前,接过了那盘沉甸甸、白花花、晃人眼的银子。
台下的掌声与恭维声达到了顶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人注意到人群最边缘的阴影里,那个穿着无法蔽体的单薄破衣、脸色惨白透明、身影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碎裂消散的少年。
没有人会关心他那首或许本应属于这个舞台的诗,最终沦落到了哪个肮脏的角落。
所有的热闹、荣耀与利益,都是他们的,与他毫无干系。
金奖银奖,终究不如赵公子他爹的官印来得有分量。
林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攥着、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那张被强行塞来的、真正的废纸,从他无力松开、微微颤抖的手指间飘落,像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旋即被一只匆忙走过的、沾满泥污的靴底踩过,彻底碾入泥泞。
他最后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彩台上那个志得意满、油光满面的刘老爷,看了一眼那盘被家奴小心翼翼捧走的、白得刺眼的银子,看了一眼台下那些或狂热、或谄媚、或麻木、或尴尬的众生相。
然后,他默默地转过了身。
没有预料中的滔天愤怒,没有歇斯底里的哭泣,甚至没有再感受到那熟悉的、噬骨的绝望。
只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万物皆空的虚无和麻木,充斥了他全部的感官。
他一瘸一拐地,拖着那条疼痛到几乎失去知觉、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这片于他而言如同炼狱般的喧嚣之地。
身后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喧天的锣鼓声、虚伪的恭维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迅速模糊、远去,最终化为一片无意义的嘈杂背景音。
他的背影在秋日萧瑟清冷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单薄,格外伶仃,格外萧索,如同被狂风暴雨反复摧残后,旷野中仅存的一株枯草,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断裂、化为齑粉。
但不知为何,在那极致萧索的背影深处,似乎又隐隐透出一股被现实极度冰封后、异常坚硬和冰冷的什么东西。
只是那东西,如今已被更深的、看透世情冷暖与规则残酷后的死寂与漠然,彻底覆盖。
镜花水月,终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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