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内重新被死寂填满，只剩下林宏达怒气冲冲离去时带起的灰尘，还在从屋顶破洞透下的惨淡光柱中缓慢飘浮。那点诱人的酱肉包子香气早已被主人毫不留情地带走，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更显清冷空洞的饥饿感，折磨着林暮的胃袋。
他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惊后竭力缩回硬壳的蜗牛，但内心深处，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十两银子。
这个词像一枚烧红的硬币，在林宏达离开后，反而更加滚烫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十两银子！那原本应该是他在诗会上凭借才华正大光明赢取的奖赏，是他摆脱眼前绝境的希望之光，却最终变成了一场荒谬闹剧的注脚，化为了赵公子盘中之物和刘老爷脸上油光的点缀。
而现在，这十两银子，又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包裹着糖衣炮弹的、充满陷阱的方式，被他的亲叔叔“施舍”般递到了他的面前。
跑商？利润翻番？
这些词汇对于一個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无疑具有致命的诱惑力。林暮的眼前甚至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沉甸甸的银钱揣在怀里，修葺好的屋顶不再漏雨，温暖的饭菜，甚至……一丝渺茫的、能够稍微挺直腰杆活着的可能。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因为虚弱而冰冷的手脚似乎都回暖了一些。拒绝的话语脱口而出后，一种巨大的、几乎是本能的后怕和迟疑瞬间攫住了他。
他是不是……太冲动了？
那可是十两银子！是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活下去的钱！虽然二叔为人刻薄吝啬，提出的条件苛刻（月息五分，简直是抢钱），但万一……万一这趟跑商真的成功了呢？万一他真的能赚到钱，还清本息，还能有所剩余呢？
这个“万一”的念头，如同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毒蛇，开始在他近乎枯竭的心田里丝丝吐信。
或许……他可以再考虑考虑？或许二叔这次真的是看在亲戚份上，想拉他一把？毕竟，他若真的饿死冻死，林家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么？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那可怕的、足以将人逼疯的饥饿感和寒冷，正在一点点蚕食他刚刚硬气起来的决心。尊严、怀疑、不安……在活下去这个最原始的需求面前，似乎都变得可以暂时搁置。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要站起来，去追回刚刚离开的二叔。喉咙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那imaginary的酱肉包子的味道似乎又回来了，勾得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
也许……应该答应？立个字据而已，画个押而已。就算利息高些，就算辛苦些，总比现在就活活饿死强吧？至少……至少能换来一顿饱饭，一件暖衣……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几乎要主导他的行动。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几乎要被这求生的渴望彻底淹没，即将屈服于那看似唯一的“生路”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猛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
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防备地扎了进来！
紧接着，一股强烈到无法形容的、冰冷粘稠的不安感，如同深海中悄然升起的巨大暗流，毫无道理地、蛮横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与他此刻理智上的权衡和渴望完全背道而驰！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冷，手脚冰凉，甚至连刚刚回暖的那一点点错觉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彻骨寒意！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这种强烈的不安和危机感，远远超出了对高利贷的普通担忧，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最本能的警报在疯狂尖啸！仿佛他只要一点头，只要签下那个字据，就等于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来的绝不是希望，而是足以将他彻底吞噬、万劫不复的恐怖灾难！
这不是分析，不是推断，而是一种超越了理性思维的、野兽般的直觉！
这种直觉，在他过去十八年无数次倒霉的经历中，其实曾隐约出现过。每次在他即将倒大霉之前，似乎总会有某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预感，只是以往都被他忽略了，或者归咎于自己的胡思乱想。
但这一次，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前所未有的强烈！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林宏达那双精明的、闪烁着算计光芒的眼睛，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恶意？那不是看侄子的眼神，那是看肥羊、看抵押品的眼神！
——“月息五分”！
——“跟着商队”？哪个商队会愿意带他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灾星”？只怕是要让他独自去押运那些根本见不得光或者问题极大的“货物”！
——南边路途遥远，盗匪横行，意外频发……以他的“运气”，只怕是有去无回！
——就算侥幸活着回来，等待他的真的是利润吗？还是林宏达早已设计好的、根本还不清的巨额债务和卖身契？！
这些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对银钱的渴望之火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清醒！
是了！这才是真相！
林宏达根本不是来雪中送炭的！他是来落井下石的！是看他还有最后一滴油水可榨，想来敲骨吸髓的！他提出的根本不是生路，而是一条看似诱人、实则直通地狱的捷径！
那十两银子，不是救命稻草，而是吊死他的绞索！
一旦他接过那钱，签下那债，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倒霉的、被厌弃的人，而是彻底成了林宏达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意宰割！到时候，恐怕死的会更难看！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反而催生出一种极其冰冷的愤怒和清醒！
他不能！绝不能再落入他们的圈套！
饥饿和寒冷固然可怕，但至少他此刻还是自由的，灵魂还没有被那些吸血的亲戚彻底玷污和掌控！一旦签了那卖身契一般的借据，他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是多么可笑，多么危险！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缓缓平复下来。那双原本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重新聚焦，里面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燃起了一种冰冷彻骨的、看透一切的决绝。
他缓缓地放松了一直紧绷蜷缩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虽然依旧饥饿寒冷，但心态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拒绝了。
他听从了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救了他一命的直觉，拒绝了那份裹着蜜糖的毒药。
尽管前路依旧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光亮，但至少，他没有自己跳进那个精心伪装的陷阱里。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包裹了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自身险些堕入深渊的后怕，有对亲戚如此狠毒算计的心寒，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自身那种诡异直觉的惊疑不定。
这种直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能在他即将倒大霉的时候出现？这和他那该死的“霉运”又有什么关系？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想不明白的念头暂时压下。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再次失去了一个（看似是）机会的机会。活下去，依旧是最紧迫的难题。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在经历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内心挣扎和直觉预警之后，他心底那股不甘的火焰，似乎并没有熄灭，反而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决心所取代。
他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不能死。
更不能……如他们所愿地死。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外面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活下去。
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然后……他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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