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极度的饥饿、寒冷和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中,缓慢地向前爬行,每一刻都如同在冰冷的刀尖上艰难碾过。自那日凭借一股莫名的直觉,硬生生将二叔林宏达那裹着蜜糖的砒霜拒之门外后,林暮便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与人世抗争的气力,整日蜷缩在那处熟悉的、相对能避开穿堂风的墙角,如同一株被遗忘在寒冬旷野里的枯草,沉默地、被动地承受着生命力的无情流逝。
胃袋早已从尖锐的绞痛变为一种空洞而持续的啃噬,仿佛里面住着一只不知餍足的微小兽类,日夜不休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机。寒冷是无孔不入的酷刑,即便他将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碎絮乃至干燥的草叶都缠绕在身上,那砭人肌骨的寒意依旧能精准地找到缝隙,钻入他的骨髓,冻得他四肢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脚踝的伤势在缺乏药物和营养的情况下,好转得微乎其微,每一次微不足道的挪动都会引发一阵钻心的抽痛,提醒着他这具躯体的破败与不堪。
然而,与肉体上清晰可感的痛苦相比,他的内心却陷入了一种近乎虚无的沉寂。诗会梦想的彻底幻灭,以及面对至亲算计时那惊心动魄的内心拉锯战,仿佛已将他所有的激烈情绪——愤怒、不甘、委屈、绝望——都消耗殆尽。此刻的他,更像是一片被天灾人祸反复犁过、只剩下焦土和碎石的荒原,荒凉,死寂,却也因此奇异般地不再感到恐惧。未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和虚幻的词汇。怨恨?那只会徒然消耗他维系心跳的最后能量。他只是存在着,以一种最低限度的、近乎植物的方式,麻木地呼吸,等待着或许早已注定的终局。
偶尔,在意识模糊的间隙,那日救他于无形灾祸的、强烈到令人战栗的不安感会悄然浮现。那究竟是什么?是无数次倒霉经验锤炼出的、过于敏感的警惕?还是某种更深层、更无法言说的东西?每一次试图深究,都像是徒手去触摸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除了刺骨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惧,一无所获。他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为自己这倒霉透顶人生附带的、一点可怜又可笑的副作用。
破屋的寂静并非绝对,常常被院墙外那个鲜活却与他无关的世界传来的各种声响打破——小贩锲而不舍的叫卖、车马轮子碾过石板的辚辚声、邻家妇人高声的闲谈与笑骂……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噪音,传入他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冰墙,模糊,扭曲,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
他尽力封闭自己的感官,将自己缩进这片小小的、绝望的壳里,试图隔绝一切。
然而,有些消息,却如同精准的箭矢,总能找到缝隙,穿透重重阻隔,狠狠钉入他试图封闭的世界。
那是在他冰冷拒绝林宏达之后的第四日,抑或是第五日?林暮对时间的流逝已然失去了精准的感知。只记得那日的天色格外阴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寒风也变得更加凛冽,从屋顶巨大的豁口呜咽着灌入,带来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感。
他正竭力蜷缩着身体,试图保存胸腔里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气,忽听得院墙之外,传来两个婆子刻意压低了嗓音、却难掩其中幸灾乐祸与谈兴的议论声。她们似乎是做完了一早的活计,借此僻静角落偷闲片刻,顺带交换一下府中最新流传的、足以震动下人间的话题。
“……哎,听说了没?了不得了!二老爷前些日子神神秘秘捣鼓的那桩大买卖,彻底黄了!赔得底儿掉!”一个嗓音略显尖细的婆子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分享秘闻的兴奋。
“哪桩买卖?莫非就是他说稳赚不赔、藏着掖着不肯让人知道的那批……南边来的绸缎和香料?”另一个声音沙哑些的婆子立刻被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追问。
“不是那批还能是哪批?血本无归!听说连……连押货的伙计都折进去好几个呢!”尖细嗓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带着一种讲述恐怖轶事特有的、混合着惊惧与刺激的腔调,“说是刚过黑风口那片老林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就猛地蹿出来一大伙杀千刀、挨天杀的马贼!凶神恶煞的!见人就砍,见货就抢!老天爷啊,听说那场面……货被抢得干干净净,好几个跟去的壮实伙计都没能逃回来……啧啧啧,真是造孽哟……”
“天老爷!黑风口?!那鬼地方邪性得很,多少年的老匪窝了,太平年月都没人敢走那条道!二老爷他……他怎就敢沾那路上的生意?!”沙哑声音发出惊呼,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谁晓得呢!许是贪那点见不得光的便宜进价呗!听说那批货本身就来路不正,价钱压得极低,就指望着冒险抄黑风口这条近道,能狠狠发一笔横财!结果呢?哼,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可好,棺材本都赔干净了!听说二老爷在房里气得砸东西骂人,动静大得吓人呢!”
“该!真是活该!让他平日里对咱们抠搜算计,恨不得一个铜子儿掰成八瓣花!这下报应来了吧!真是菩萨开眼!”尖细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畅快淋漓,“不过话说回来,也真是够险的,得亏咱们命贱,没福气沾上那等‘好’事,不然这会儿……”
两个婆子又压着声音嘀嘀咕咕议论了片刻,言语间尽是对林宏达倒霉的幸灾乐祸以及对自己未曾被卷入其中的庆幸,之后才意犹未尽地噤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忙活各自的生计去了。
院墙外重归寂静。
然而,破屋之内,蜷缩于角落的林暮,却如同被一道自九幽之下劈出的无形冰雷,狠狠击中!
整个人瞬间僵死,奔腾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黑风口……马贼……血本无归……折了好几个伙计……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烧红的、却又冰冷刺骨的铁蒺藜,狠狠砸进他的耳蜗,钉入他的脑髓!
叔叔林宏达那日口中“利润极大”的商路,那看似“拉他一把”的提议,所指的正是这条通往黑风口的亡命之路!那些所谓的“南边紧俏货”,就是这批来路不正、需要冒险穿越匪窝才能变现的赃物!
一股彻骨的、迟来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蜈蚣,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疯狂爬升,窜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比这屋里任何一阵寒风都更加猛烈,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从他全身的毛孔里涌出,浸透了那件本就不足以御寒的单薄里衣,带来一种溺水般的湿冷与窒息感!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天那阵毫无征兆、强烈到几乎撕裂他灵魂的不安与心悸……
如果他当时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被那十两银子的诱饵和求生的本能所蛊惑,点下了那个该死的头,在那张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那么如今,从黑风口传来的、那“折了好几个伙计”的噩耗名单里,他林暮的名字,岂不是必然赫然在列?!
他不是去跑商赚钱,他是去送死!是去给林宏达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充当最廉价、死了也白死的押运肉盾和替罪羔羊!
林宏达从头到尾,恐怕就没指望他能活着回来!他活着带回利润固然是意外之喜,即便死了,也能用他的命去冲抵一部分损失,甚至可能还能借此向府里再讹上一笔抚恤金!
好毒辣的心肠!好精密的算计!好一个“念及亲情”的二叔!
一股极致的恶心与冰寒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冲过喉咙,让他干呕连连,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恐惧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彻灵魂的愤怒与心死。
这就是他的血脉至亲。
在他濒临饿毙冻毙的边缘,想到的不是施以援手,而是如何将他这最后一点残存的价值,连同他的性命一起,算计得清清楚楚,榨取得干干净净!
惊骇、暴怒、后怕、心寒……种种极端的情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下疯狂冲撞、咆哮,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摧毁!
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嘶吼。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极致疲惫。
过了许久,那几乎要散架般的剧烈颤抖才渐渐平息。
他缓缓松开捂嘴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眼神却异常骇人地亮着,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到极致、却也清醒到极致的火焰。
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被血淋淋的现实彻底印证后的、掺杂着恐惧的、冰冷的觉悟。
他的直觉……是对的。
那并非无谓的恐慌,而是真真切切、于无声处救了他性命的警兆!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预感,而是用人命和鲜血书写的、铁一般的事实,狠狠地、不容置疑地印证了他那诡异直觉的准确性!
黑风口的马贼,全军覆没的商队,失踪或死亡的伙计……这一切都残酷地发生了。与他那日所感受到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冰冷不安与死亡气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他能提前感知到那场毁灭性的灾难?
这种能力……或者说,这种缠绕他的厄运中的一丝异样,到底是什么?
它和他那如影随形、毁了他整个人生的倒霉运气,又存在着怎样可怕而诡异的联系?
无数冰冷的问号,如同深水炸弹,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爆炸,掀起惊涛骇浪。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这间四壁透风、屋顶洞开的破败囚笼,扫过那方灰暗压抑的天空。
世界依旧冰冷彻骨,处境依旧绝望得令人窒息。
但某些根植于认知深处的东西,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悄无声息的改变。
在那看似毫无希望、只有无尽霉运的深渊之底,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奇异诡谲的光,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幽幽地照射了下来。
那光,源于他自身,源于那无法解释、却两次三番救他于危难的……避险直觉。
饥饿依旧噬骨,寒冷依旧刺髓,前路依旧茫茫不见光亮。
但一种全新的、冰冷的认知,如同绝境中生出的毒棘,开始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扎根,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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