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合着泥沙的馒头碎屑艰难地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粗糙的刮擦感和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林暮机械地吞咽着,味蕾早已麻木,胃袋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填充物而痉挛般地抽动了几下,不知是满足还是更加空虚的抗议。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夜风吹干,留下紧绷绷的痕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王嬷嬷尖利的呵斥声,张婆子惊恐的求饶声,都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滩被踩烂的馒头与泥浆混合的污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针对一点点善意和生存本身的残酷践踏。
他蜷缩回那个冰冷的墙角,胃里因为那点冰冷的、污秽的食物而稍微平息了最尖锐的绞痛,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却无法驱散。身体依旧冷得发抖,伤口依旧隐隐作痛,脚踝依旧肿胀。但所有这些肉体上的痛苦,似乎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所覆盖。
他们连一口冷馒头都不允许他拥有。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镐,反复凿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惨白的光辉透过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剑,劈开了屋内的黑暗,恰好落在那堆被泥水浸泡过的、已经变成一堆模糊纸浆的书籍残骸上。
那些曾经是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是他省吃俭用,甚至偷偷帮人抄书写信,好不容易才攒钱买来的旧书;是他一次次厚着脸皮,跑到城西旧书摊,磨破嘴皮子向老板赊来的残卷;是他点灯熬油,一个字一个字亲手誊抄下来的笔记……每一本,每一页,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希望。是他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境地里,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绳索。
现在,全毁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他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霉运,彻底摧毁了。
林暮的目光落在那一滩狼藉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窒。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在中途无力地垂下。碰什么呢?碰那一碰就碎的纸浆吗?还是碰那早已晕染开来、模糊不清的墨迹?
就在他准备彻底移开目光,沉入更深的绝望时,月光似乎微微偏移了一点,照亮了那堆残骸的边缘。一本相对厚实、封面颜色较深的书,因为被压在最下面,似乎侥幸没有完全被泥水浸透,只是边缘泡得发胀,书页黏连在一起,但中间部分,或许还有保存完好的可能?
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他挣扎着挪过去,不顾地上的积水和冰冷,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拨开上面那些已经彻底烂掉的书籍碎片,如同挖掘珍宝般,将那本厚实的书从废墟里一点点抽了出来。
书很沉,湿漉漉的,散发着霉烂和泥土的气息。封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他摸得出那是本《昭明文选》,是他最早得到的几本书之一,翻阅了无数遍,几乎能背下大半。
他颤抖着,用袖子拼命擦拭着封面的泥水,然后借着冰冷的月光,极其小心地、一页一页地试图翻开。纸张因为潮湿而变得极其脆弱,边缘一碰就碎,黏连在一起的部分更是难以分离。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蝶翼,用了极大的耐心和技巧,才勉强翻开了中间似乎还算干燥的几页。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书页上的文字。
那是江淹的《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入了他的胸膛。白天所经历的一切屈辱、冰冷、践踏、绝望……那些父亲嫌恶的眼神,王嬷嬷尖刻的嘴脸,被踩进泥里的馒头,被雨水冲垮的屋顶……所有这些尖锐的碎片,在这一刻,奇异地被这古老的、诉说离愁别绪的文字所引动、所包容、所升华。
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破屋角落里、饥寒交迫、人人厌弃的“灾星”林暮。
他的精神仿佛挣脱了这具冰冷痛苦的躯壳,挣脱了这令人窒息的现实,沿着这道冰冷的月光攀升,融入了一个由文字和思想构筑的、广阔而深邃的世界。
肉体的寒冷和饥饿感奇异地褪去了,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书页上的文字,瞳孔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深的光,仿佛有两簇火焰在深处燃烧。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无声地默念着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寂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思绪波澜。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他在心里默诵着,思绪却早已飞远。秦吴绝国,燕宋千里,山川阻隔,音讯难通,此乃空间之别,已令人肠断。然世间之别,又何止于山河迢递?更有云泥之别,仙凡之隔,犹如天堑,永世难越!自己与那朱门之内、锦衣玉食、官运亨通的“家人”之间,何尝不是一道比秦吴燕宋更遥远、更绝望的鸿沟?他们居于云端,俯瞰众生,而自己深陷泥淖,挣扎求生,这岂非最彻骨、最无望的“别”?
‘……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舟凝车滞,棹不前,马寒鸣,金觞谁御,玉柱沾轼……好一幅彷徨无措、百无聊赖的离别行旅图!林暮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何尝不是他人生境遇的写照?他人生的舟楫,早已凝滞在这片名为“霉运”与“厌弃”的绝望水滨,寸步难行!他生命的车轮,逶迟在这座名为“出身”与“命运”的冰冷山侧,无法前进!欲进无路,欲退无门,只能掩了那虚无的“金觞”,空抚那无用的“玉柱”,徒然泪洒衣襟,沾湿车轼——可他连车轼都没有,只有这冰冷潮湿的泥地!
‘……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居人愁卧,恍若有亡……”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愁卧?他何尝能安卧?亡?他早已失去一切,可不就是“恍若有亡”?日沉月升,红兰泣露,青楸罹霜,层楹空掩,锦幕虚凉……这些华美而忧伤的意象,与他眼前这破屋漏顶、四壁透风、冷月凄照的惨状形成了何等残酷而荒谬的对比!然而,那份核心的“离梦踯躅”、“别魂飞扬”的孤寂与哀伤,却又如此诡异地相通。他的魂灵,又何尝不是在现实与绝望之间踯躅徘徊,无处依托?
他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敏锐,越来越活跃,仿佛饥饿和寒冷反而淬炼了他的精神。他开始超越单纯的感同身受,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去剖析这篇文章,去思考“别”之一字背后更深广的人世悲欢。
“‘别’之痛,固然在于情感之割舍,然其根由,往往源于时势之弄人,命运之倾轧!”他在心中疾呼,如同在与千年前的江淹隔空对话,“非独有情人之别,忠臣见弃于君,志士不容于朝,贤者困顿于野,岂非更大之‘别’?此别非关山河,乃关道义,关时运!其销魂蚀骨之处,犹有甚焉!”
他想到了屈原行吟江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举世皆浊我独清;想到了贾谊谪居长沙,梁王堕马,郁郁而终;想到了李广难封,冯唐易老……这些古之贤者,他们所承受的,何尝不是一种被时代、被命运强行“离别”于理想、于舞台中心的巨大痛苦?这种“别”,远比男女情长、朋友谊深更为浩大,更为悲怆!
“而世间更多如我之辈,”他的思绪回到自身,带上了一种冰冷的自嘲和洞察,“庸碌凡人,或许谈不上什么理想抱负,merelytryingtosurvive,merelywantingachancetolivelikeahumanbeing…却连这最基本的‘不别’——不别于温饱,不别于尊严,不别于生存之本——都难以企及。被至亲‘别’弃,被运气‘别’离,被社会‘别’之于外,这种无声无息、无处不在的‘别’,难道就不是‘别’吗?其痛,就比那轰轰烈烈的生离死别来得轻吗?”
月光静静地流淌着,照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照着他手中那本残破湿漉的旧书。他的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与他的处境极不相称的智慧火焰和思想活力。他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文字构建的世界里,与先贤对话,与命运辩驳,分析着人世间的种种离愁别恨,种种不公与倾轧。
在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冻得瑟瑟发抖、浑身是伤的可怜虫。他是一个思考者,一个精神的漫游者,一个在绝境中依然能凭借才华与智慧触摸到人类情感与命运核心的灵魂。
然而,这精神上的辉煌与现实中的凄惨,形成了何等尖锐、何等残酷的对比!
他能精准地剖析《别赋》中每一个意象的深意,能纵论古今贤者的失意悲歌,能思考“别”之哲学的宏大命题,却无法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冰冷的、不被踩进泥里的馒头;他能感受到千百年前离别之痛的细腻纹理,却无法感受到现实中一丝一毫的亲情温暖;他的思维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洞察幽微,他的身体却被困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里,饥寒交迫,动弹不得。
“呵……呵呵……”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笑声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引来一阵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才华?见解?在这冰冷而坚硬的现实面前,算得了什么?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能修好这漏雨的屋顶吗?能换来一丝一毫的尊重吗?
恐怕,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他读的这些书,产生的这些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一种不安分守己、认命服输的证明,甚至……是另一种形式的“晦气”。
月光依旧冰冷地照耀着,那本《昭明文选》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重。他缓缓地合上书页,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书中那些千古伤魂。
精神的短暂翱翔结束了,更加沉重的现实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将他彻底淹没。寒冷、饥饿、疼痛、绝望……一切感官的折磨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但他眼底深处,那簇被冰冷月光和绝妙文章点燃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
它静静地燃烧着,微弱,却顽固。
映照着无尽的黑暗,也映照着那被碾进泥里的、名为尊严的东西,似乎还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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