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林暮,不断地收紧,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和力气。屋檐滴答的水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小屋内外陷入一种死寂的冰冷,只有他抑制不住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在空旷的破屋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
胃里空得发疼,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提醒着他,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喉咙干得像是要黏在一起,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身上的伤口在低温下倒是显得有些麻木,但那肿得老高的脚踝依旧持续不断地散发着胀痛。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他蜷缩在墙角,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这无尽的寒冷、饥饿和绝望吞噬、冻结。也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只是嫌恶地骂一句“晦气”,然后让人用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去。
这个念头竟然没有让他感到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平静。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这么冷,这么饿,这么疼了?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对那些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了?
就在他意识昏沉,几乎要沉入那片冰冷的黑暗时,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从院外传来,由远及近。
这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明显的犹豫和警惕,与之前林父那群人趾高气扬的动静截然不同。
林暮涣散的精神勉强凝聚起一丝警惕。又是谁?来看他死了没有吗?
脚步声在他的破院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是极轻的、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敲门声——如果那还能被称为门的话。
“暮……暮哥儿?睡下了吗?”一个苍老而沙哑、压得极低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紧张。
林暮怔了一下。这个声音……是厨房负责烧火的张婆子。一个和他一样,在这深宅大院里没什么地位、沉默寡言的老仆人。她偶尔会偷偷省下一点灶台边沿烤焦的锅巴,或者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趁没人注意时塞给他。这是他在这个冰冷府邸里,所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近乎施舍的微弱暖意。
他喉咙动了动,想回应,却只发出一点干涩嘶哑的气音。
门外的人似乎等了一下,没听到回应,又或许是从门缝里看到了他蜷缩的黑影。那扇破门被更小心地推开了一些,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属于食物的、极其微弱的面食香气,瞬间飘入了林暮的鼻腔。
对于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来说,这气味无异于山珍海味,他的胃立刻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抗议般的轰鸣,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婆子显然也听到了,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充满了怜悯。她摸索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蹑手蹑脚地走到林暮蜷缩的角落,蹲下身来。
“可怜的娃……”她低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老人特有的慈和和无奈,“咋就弄成这样了……一天没见着人,老婆子我就猜着怕是出事了……来,快,趁着还软和,赶紧吃了。”
她说着,将手里那样东西塞进林暮冰冷僵硬的手里。
触手是冰冷的,却带着一种属于食物的、扎实的触感。是一个馒头,白面的,虽然看起来不大,而且因为被她揣在怀里偷偷带过来,形状有些被压扁了,但在林暮此刻的感觉里,它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珍贵,都要温暖。
是吃的!是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林暮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抓住那个冰冷的馒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巨大的饥饿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干裂的嘴,想要立刻把它吞下去。
然而,就在他的牙齿即将碰到那冰冷而香甜的馒头时——
“好哇!张婆子!你个老不死的老货!我说鬼鬼祟祟地偷藏个馒头做什么,原来是拿来喂这个扫把星!”
一个尖利刻薄、如同被掐着脖子的老母鸡般的声音,猛地从院门口炸响!声音又高又锐,充满了发现“奸情”的得意和恶毒。
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狠狠劈在林暮和张婆子头上!
张婆子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又起得太急,身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惊恐和慌乱。
林暮的动作也僵住了,嘴就那么张着,离馒头只有一寸距离,冰冷的馒头几乎贴着他干裂的嘴唇,他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下,浇灭了他刚刚升起的、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
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体面、头上抹着发油、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精明刻薄的老嬷嬷。正是林母身边最得力的心腹,王嬷嬷。她双手叉着腰,一双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精明而恶毒的光芒,像极了夜间出来觅食的老鼠。她显然已经站在那里偷看了一会儿,就等着这一刻跳出来发难。
“王……王嬷嬷……”张婆子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我……我就是看暮哥儿一天没吃东西了,可怜见的……就一个冷馒头,不值什么……”
“闭嘴!老东西!”王嬷嬷厉声打断她,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一个冷馒头?府里的粮食就是喂狗也不能喂给这个灾星!夫人早就吩咐过了,不准任何人接济他!你把夫人的话当耳旁风吗?!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不想在府里待了!”
她一边骂着,一边气势汹汹地大步跨进院内,根本不顾地上的积水和污秽——反正她的鞋底厚实。她径直冲到林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嫌恶和林宏远如出一辙。
然后,她猛地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打向林暮抓着馒头的手!
“啪!”一声脆响。
林暮本就冻得僵硬、又饿得发软的手根本握不住,那个冰冷的、被他视为唯一希望的馒头,瞬间被打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可怜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不远处浑浊的泥水洼里,溅起几点肮脏的水花。
白生生的馒头瞬间染上了污黑的泥浆,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被无情践踏的、微不足道的物品。
“哼!脏东西配吃这种东西都是糟蹋粮食!”王嬷嬷啐了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快意。
张婆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嬷嬷恕罪!嬷嬷恕罪!老奴再也不敢了!求嬷嬷开恩,千万别告诉夫人……”
王嬷嬷看都没看跪地求饶的张婆子一眼,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林暮,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痛苦、绝望或者哀求。
但林暮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掉在泥水里的馒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打落的不是救命的食物,而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他这种麻木的反应似乎让王嬷嬷更加不满,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她冷哼一声,竟然抬起脚,穿着那双厚底绣花鞋,狠狠地、精准地踩在了那个躺在泥水里的馒头上!还用力碾了几下!
柔软的馒头瞬间被踩踏得稀烂,深深地陷入了泥浆之中,与污黑的泥土混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颜色。
“呸!这才配你!”王嬷嬷恶毒地骂了一句,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脚,嫌弃地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沾上的泥,然后转向还在磕头的张婆子,厉声道:“老东西,还不滚回去干活!再让我发现你靠近这个晦气院子,仔细你的皮!滚!”
张婆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都不敢再看林暮一眼,踉踉跄跄、惊慌失措地跑出了院子,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
王嬷嬷又厌恶地瞪了林暮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折寿,这才哼了一声,扭着腰,像个得胜将军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小院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林暮一个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不远处泥水里那一滩被踩得稀烂的、混着泥浆的馒头残骸。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食物的香气,但更多的,是泥水的土腥和王嬷嬷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脂粉味。
胃里因为刚才食物的刺激,此刻饥饿感变得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疯狂地绞痛着,催促着他去获取能量。
可是……
林暮的目光,从那一滩污秽的馒头残骸上,缓缓地移开,落到了自己空空如也、冰冷僵硬的手上。刚才被王嬷嬷打中的地方,此刻才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深、更尖锐的刺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不仅仅是一个馒头。
那是他在这冰冷彻骨的绝境里,唯一感受到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是张婆子冒着风险送来的、一份基于人性最朴素怜悯的善意,是他活下去的一线渺茫希望。
可现在,它被毫不留情地打落,被践踏,被碾进泥里,变得比垃圾还不如。
连同那份微不足道的善意和温暖,也被一起无情地踩碎了。
他们……连这一点点活路,都不愿意给他吗?
就因为他“晦气”?因为他可能“冲撞运道”?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寒夜,彻底笼罩了他。比之前父亲那些冰冷的话语带来的伤害,更加具体,更加刻骨铭心。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忍着全身的疼痛,拖着那条伤腿,爬到了那滩污秽前。
他伸出那双冰冷而肮脏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泥浆,将那些已经被踩得稀烂、混满了泥沙的馒头碎屑,一点一点地,捧了起来。
泥浆冰冷刺骨,馒头的碎屑粘腻地沾在手上。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一捧不堪入目的、混合着绝望和屈辱的“食物”,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机械地,将手凑到嘴边。
混合着泥沙的、冰冷僵硬的碎屑入口,带着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滋味,剌得喉咙生疼。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麻木地、一口一口地,吞咽着。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划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他捧着那污秽食物的手上,和泥浆混在一起。
不是因为馒头的难以下咽。
而是因为,那被彻底践踏的善意和尊严,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心中的刺痛,远比胃里的饥饿,要剧烈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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