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终于渐渐歇了,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最后只剩下屋檐滴滴答答的残响,像是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敲着沉闷又拖沓的尾音。每一滴水珠坠落,都精准地砸在院内残余的积水坑里,发出空洞而令人心烦的“嗒”、“嗒”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如同打翻了的浓墨,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林暮小屋里那一点如豆的昏黄烛光,在湿漉漉的、弥漫着破败气息的黑暗中顽强地挣扎着,映出一圈模糊而凄苦的光晕,反而更衬得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更加深沉可怕。
林暮蜷缩在相对干燥些的墙角,身体因为寒冷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冰冷的潮气无孔不入,透过单薄粗糙的粗布衣衫,直渗入皮肤,冻得他牙齿都忍不住上下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肚子饿得已经不是咕咕叫,而是一阵阵痉挛般地抽痛,空得发慌,喉咙更是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的疼。但他连起身去门口瓦罐里接点屋檐滴下的凉水喝的力气都耗尽了。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每一处摔伤碰伤都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苏醒过来,隐隐作痛,尤其是那只崴了的脚踝,肿得发亮,一动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今天遭遇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地呆呆望着屋顶那个巨大的、狰狞的破洞。几块临时找来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木板歪歪斜斜地搭在那里,聊胜于无,根本挡不住嗖嗖往里灌的、带着雨後寒意的冷风。偶尔还有几滴积蓄在残破瓦片或茅草里的雨水,顽强地找到缝隙,不偏不倚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屋内尚未完全排尽的浑浊积水中,溅起小小的、肮脏的水花,也像是砸在他一片死寂、近乎凝固的心湖里,却惊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种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完了,全完了。青林书院的考试,这勉强遮风挡雨的破窝,还有他心底那点小心翼翼呵护了三个月、却在一天之内被碾得粉碎的可笑希望。未来像这屋外的夜色一样,浓黑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彻底冻僵、意识也开始模糊涣散的时候,巷子外头,原本只有滴水声和风声的死寂,忽然被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动静打破了。
先是几声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哒哒”响起,有力地敲击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晰、突兀,与这贫民窟惯有的颓败和死寂格格不入。紧接着,是质地良好的车轮碾过巷口积水坑时发出的“哗啦”声,以及几个仆从低低的、带着恭敬的呵斥声和杂乱却不算喧闹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晕在巷口晃动,将湿滑的墙壁照出晃动的影子。
动静越来越近,最终,竟在他这破败得连贼都不愿意光顾的小院门外,停了下来。
林暮迟钝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脖颈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咔”的轻响。他透过那扇根本关不严实、此刻还被塌陷下来的杂物堵住大半的破门缝隙,看到了外面晃动的、明显比他那烛光明亮许多的灯笼光芒,以及灯笼映照下几个模糊却衣冠楚楚的人影。
是谁?这种时辰,这种地方,怎么会来这样看起来颇有排场的人?是路过的官老爷嫌主道拥挤,选了这条偏僻巷子绕行,结果被这里的泥泞和破败挡住了去路?
他正混沌地、漠不关心地想着,院门外,一个略显尖细、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嗓音响起,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老爷,您小心脚下,这地儿脏得很,污水横流,怕是还有耗子,仔细污了您的官靴。”
另一个低沉而颇具威严、带着久居人上者特有腔调的声音“嗯”了一声,拉长了尾音,显得极为不悦,似乎光是站在这里都让他难以忍受。
然后,那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院门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推开了一些,卡在塌下的杂物上,发出更加痛苦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垂死者的呻吟。明亮的灯笼光立刻毫无阻碍地透了进来,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瞬间将屋内的狼藉景象照得无所遁形,每一处污秽,每一分凄惨,都在强光下暴露无遗,也更显不堪入目。
林暮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
借着那明亮却冰冷的光线,他看清了门外站着的几个人。
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官袍,袍子上绣着精致的暗纹,在灯光下隐隐流动,腰缠玉带,面容威严冷峻,眉宇间带着常年发号施令形成的疏离与不容置疑的权威,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当朝吏部侍郎林宏远。他显然是刚下朝回府,一身官袍还未换下,不知是因何缘故,竟绕到了府邸最偏僻、他最不愿踏足的这片后院来。
林宏远的身后,跟着两个打着精美灯笼、低眉顺眼、毕恭毕敬的健仆,还有一个穿着绸缎褂子、面容精明、刚才发出尖细嗓音的管家模样中年男子——林府的大管家,林寿。
林宏远那如同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一般,极其不耐地扫过小院:扫过那倒塌的半边屋顶和散落一地的断椽碎瓦,扫过屋内尚未排尽、浑浊不堪的积水和漂浮着的木板、草屑等杂物,扫过那被泥水泡烂、墨迹晕染成一团团乌云般的书籍残骸……最后,那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墙角蜷缩着的、那个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后奄奄一息的落汤鸡般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得能夹死蚊子的“川”字,那眼神里的厌恶、烦躁和不耐烦,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比这屋里冰冷的积水还要刺骨寒心。
林暮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粒,干涩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发出什么声音。叫一声“父亲”?他早已不被允许这样称呼,甚至很久以前试图这样叫时,换来的只是更冰冷的呵斥和“不许玷污门楣”的警告。解释?诉苦?说自己今天遭遇的一切不幸和眼前的惨状?他看着对方那仿佛在看什么秽物般的冰冷表情,只觉得任何话语都是多余且自取其辱的。他甚至下意识地将蜷缩的身体缩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没等林暮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甚至没等他脑子里组织起任何徒劳的念头,林宏远那带着毫不掩饰的深刻嫌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冰冷,刻板,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甚至比这雨后的夜风还要冻入骨髓:
“真是晦气!”
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钢针,又快又狠地扎进林暮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而冰冷的刺痛。
林宏远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污了心神,迅速移开目光,仿佛林暮是什么需要避开的污秽之源。他转而对着身边躬身候着的管家林寿厉声吩咐,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不耐烦:“看看!这成何体统!哭丧着脸缩在那里给谁看?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肮脏,是想咒谁吗?!果然是……”
他话没说完,猛地顿住,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恶毒意味,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果然是天生带衰的扫把星,灾星转世!走到哪里就把晦气带到哪里!
他顿了顿,像是极力压制着因这“晦气”场面而升腾的怒火,用更加冷厉的语气继续呵斥道,声音在破败的小院里回荡,显得异常清晰而残酷:“离主院远点!没事少出来晃荡!莫要冲撞了府里的运道!听见没有?!”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重的、沾着冰水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林暮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也像一脚一脚,无情地踩踏着他那早已被碾落尘泥的、可怜的尊严;更像是一瓢瓢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对于血缘亲情那点可笑而卑微的期盼。
冲撞运道……原来在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眼里,自己这满身的伤,这被暴雨冲垮的家,这冻饿交加的绝望处境,都抵不上那虚无缥缈的“运道”来得重要。他甚至吝于问一句“怎么回事”,“伤着没有”,“吃饭没有”。自己在他眼中,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儿子,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会走动的、散发着霉运的符号,一个需要被隔离、被厌弃的不洁之物。
跟在林宏远身后的那两个仆从,早已忍不住用袖子掩住了鼻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窃笑,互相交换着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他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像跳芭蕾一样,极其滑稽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和水里漂浮的污物,仿佛林暮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洗刷不掉的厄运,恨不得立刻离得越远越好。那管家林寿更是满脸的附和与讨好,对着林宏远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老爷您息怒,您说的是,真是晦气,太晦气了!回头老奴就立刻让婆子们多用艾草和柏叶把这破院子前后好好熏熏,再撒上石灰去去秽气,万万不能冲撞了老爷您的官运和府上的鸿运!”
林宏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极冷的哼声,又极度嫌恶地、快速地瞥了墙角那团黑影一眼,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他血缘上的儿子,而是在看一堆臭不可闻、亟待清理的垃圾,多看一眼都折寿。他一甩官袍那宽大的袖子,动作幅度很大,仿佛要拂去空气中可能沾染上的晦气和霉味,毫不留恋地转身。
“走!看着就心烦意乱!败兴!”他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语,语气里的烦躁和厌恶达到了顶点,仿佛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都是巨大的折磨。
仆人们连忙应声,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小院里泥泞不堪的地面,如同逃离什么爆发了瘟疫的死亡之地一般,几乎是步履匆匆地快速离开了。灯笼那明亮却冰冷的光芒随着他们的远去而迅速缩小、消失,巷子里重新被浓重的黑暗和死寂吞噬,只剩下那越来越远的、模糊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也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院门就那么敞开着,像一个被粗暴撕开的伤口,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吹得地上那点早已熄灭的烛泪最后一丝余温散尽,也吹得林暮浑身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林暮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冰冷的石雕,凝固在了这无边的黑暗和耻辱之中。
父亲那冰冷嫌恶的眼神,那句咬牙切齿的“真是晦气”,那句如同警告瘟疫般的“莫要冲撞了运道”,像被按下了重复键的恶毒录音,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嗡嗡作响,几乎要撑裂他的头颅,震碎他的灵魂。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狼狈,所有在泥泞里的挣扎,在至亲之人眼里,只是“晦气”,只是可能“冲撞运道”的不洁之物,是需要被驱逐和厌弃的存在。
甚至连一句最虚伪的、最敷衍的、表面功夫的问候都没有。只有赤裸裸的厌恶和切割。
一股比刚才的雨水、比这暗夜的寒风还要冰冷千百倍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连思维都仿佛被冻住了。
他原本已经麻木死寂的心湖,此刻却被一种全新的、极其尖锐而深刻的痛楚猛地刺穿。那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将最后一点尊严踩进泥沼、再狠狠碾碎磨灭的痛,是一种基于血缘关系的、最后残存信仰的彻底崩塌带来的剧痛。
他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懵懂地、渴望地仰望过那道高大威严的身影,渴望能得到一个眼神的关注,一句微不足道的夸奖。但他得到的,永远是冰冷的无视、不耐烦的呵斥,甚至是像今天这样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秽物般的厌恶。母亲和妹妹更是视他如蛇蝎瘟神,避之唯恐不及。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真的太倒霉,连累了家人,所以他们才不喜欢自己。所以他拼命地想变好,想读书,想摆脱这该死的霉运,证明自己不是灾星……
可现在,看着那扇大敞着的、空洞的、仿佛咧开嘲笑嘴巴的院门,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主院的、与他毫无关系的模糊喧嚣……
一个冰冷而清晰、带着剧毒的念头,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般,猛地钻入他的脑海,吐出猩红的信子:
也许,他们从来就不曾期待过他好。
也许,他的不幸,他的狼狈,他这“灾星”的名声,他的存在本身,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某种证明?或者……某种用来衬托他们“好运”的绝佳背景板?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听闻,也太过荒谬绝伦,让他下意识地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但一旦产生,就像一颗被深埋的、带有剧毒的种子,骤然遇到了合适的土壤和阴暗的环境,开始在他冰冷绝望的心田里疯狂地扎根、蔓延,生长出黑色的、带着尖刺的藤蔓。
小屋陷入了完全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之中。
只有屋檐那坚持不懈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仿佛带着呜咽的冷风,陪伴着这个被世界彻底遗忘、被至亲彻底抛弃的少年。
在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黑暗里,林暮慢慢地、慢慢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了进去,仿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能伤害的地方。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压抑。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冰冷绝望的禁锢,汹涌而出,无声地、滚烫地浸湿了粗糙的衣料。
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不是因为饥饿寒冷,也不是因为屋顶塌了无家可归。
而是因为,那来自至亲之人的、冰冷刺骨的、将他视为“晦气”和“灾星”的……彻底的无视、厌弃与切割。
原来,这才是世界上最锋利的、淬着剧毒的刀。杀人不见血,却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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