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意识仿佛飘在身体外面,冷眼旁观着这具满身泥泞、一瘸一拐的躯壳,机械地、麻木地移动在熟悉的街道上。阳光依旧明媚,甚至有些刺眼,公平地洒在每一个行人、每一片屋瓦上,却唯独照不进他心底分毫。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惊诧、鄙夷、同情、好奇——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也无法再引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额头上那块被鸟粪袭击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气味,混合着身上半干的泥浆和汗水的酸腐味,他自己闻着都一阵阵反胃。
疼吗?身上大概是疼的。摔了那么多次,崴了的脚踝每一次落地都像针扎,肩膀和胯骨也闷闷地痛。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胸口那片空洞的、冰冷的麻木。那是一种被反复碾压过后,连痛觉都疲惫了的死寂。
青林书院那扇缓缓关闭的朱红大门,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门房那尖利刻薄的“滚”字,学子们低低的嗤笑声,交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将他兜头罩住,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希望?那是什么东西?他好像曾经拥有过,像个傻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藏了三个月,然后在一早上之内,被几滩鸟粪、一块香蕉皮、一个叛逃的车轮和一句轻蔑的呵斥,砸得粉碎,踩进泥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拐进那条更加破败、污水横流的小巷,熟悉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反而让他有种扭曲的“归属感”。看啊,你就该待在这种地方,和垃圾、蚊蝇、霉烂为伍,去什么书院?考什么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快走到巷子尽头那间摇摇欲坠的小破屋时,几滴冰凉的水珠突然砸在他的鼻尖上。
林暮迟钝地抬起头。
刚刚还碧空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起了大团大团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天色迅速变暗,风也开始刮起,带着一股雨前的土腥气。
“呵。”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连老天爷都觉得他今天还不够惨,非要再来补上一刀,生怕他还能残存一丝幻想。
雨点开始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冲刷着那些半干的泥污,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泥水线,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懒得去擦,反正已经这样了,再湿一点,再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他加快了些脚步,虽然每一步都牵扯着伤痛,但他现在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哪怕是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家。
走到那扇熟悉的、歪斜的破木门前,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推。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猛地炸响,仿佛就在头顶!与此同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将眼前的一切照得一片骇人的亮白!
伴随着这声巨雷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扭曲的“嘎吱——轰!!!”
林暮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眼前,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屋,那勉强遮风挡雨了十几年的栖身之所,那半边原本就腐朽不堪的屋顶——竟然在暴雨和狂风的骤然发力下,不堪重负,彻底塌陷了下去!
瓦片、朽木、茅草混杂着倾盆而下的雨水,轰然砸落,扬起一片巨大的水雾和灰尘!
雨水如同瀑布般,毫无阻碍地从那巨大的缺口倾泻而入,瞬间就将屋内的景象淹没了大半。
林暮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推门的姿势,冰凉的雨水疯狂地浇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雷声隆隆远去,只剩下暴雨哗啦啦的声响,以及眼前这片新鲜出炉的废墟,无声地诉说着又一场灾难。
过了好久,也许只是一瞬,他才缓缓放下手,木然地走上前。
破门已经被塌下来的杂物堵住了大半,他费力地扒开几根断椽和碎瓦,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已是一片汪洋。
浑浊的雨水没过了脚踝,还在不断上涨。原本放在墙角的那张破木床,此刻被掉下来的泥土和茅草覆盖了一半,被子褥子全部湿透,沉甸甸地泡在水里。那张他用来看书的、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更是被一根掉下的横梁砸中,彻底散了架,桌面歪斜地沉在水底,上面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旧书,早已被泥水浸泡得不成样子,墨迹晕染开来,彻底毁了。
锅碗瓢盆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晃动。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泥土、木头腐烂和被泡发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唯一庆幸的是,他家里几乎一无所有,倒也没什么更多可损失的了。
林暮站在没过脚踝的冰冷雨水里,浑身湿透,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额头上被雨水冲下的泥水滑进眼睛里,涩得发痛,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完了。
全完了。
考试完了,家也完了。
最后一点容身之所,也没了。
一种铺天盖地的、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这屋内的积水,迅速上涨,冰冷地淹没了他,一直淹到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任凭雨水从屋顶的巨大破洞灌下来,无情地冲刷着他,仿佛要将他连同这屋里的所有污秽和不幸一起冲刷干净。
直到一阵冷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才从那种麻木的状态中稍微清醒过来。
冷。
刺骨的冷。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汲取着体内本就可怜的热量。脚泡在冰凉的雨水里,已经冻得有些麻木。
不能就这么站着。会病死的。
虽然觉得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但某种根植于骨髓里的求生本能,还是驱使着他动了起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浑浊的积水里挪动。先得找个稍微干燥点的地方,把身上这身湿透的、沾满泥污的衣服换下来——如果还有干衣服的话。
他挪到那个用破布帘子隔开的、所谓的“卧室”角落。放衣服的破木箱子也被淋湿了,但好在位置偏一点,没有完全被塌下来的东西砸中。他打开箱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的衣服大多也带着潮气,他翻找了半天,才从最底下扯出一件同样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和一条裤子,摸起来似乎稍微干爽一点。
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就在这冰冷的雨水里,哆嗦着脱下那身沉重冰冷的湿衣,胡乱用一件破布擦了擦身上和头发上的水,飞快地套上干爽的衣物。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换好衣服,他看着满屋的狼藉和不断灌入的雨水,叹了口气。
得堵一堵那个破洞,至少不能让雨水再这么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他在倒塌的杂物里翻找着,捡出几块还算完整的木板,又找到那张被砸散架的桌子留下的一块稍大的面板。踩着水里摇晃的破凳子,他踮起脚,艰难地将木板和桌面板勉强架在屋顶的破洞处。雨水立刻打湿了木板,但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至少直接灌入的“瀑布”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从凳子上跳下来,差点滑倒在水里。
接下来是舀水。屋里的积水必须弄出去,不然今晚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找到那个平时用来洗衣服的大木盆,还好没被砸坏。又翻出一个缺了口的破瓢。他就这样,一瓢一瓢,将屋里的积水舀进木盆里,等木盆满了,再费力地端到门口,泼到外面的巷子里。
雨水很凉,他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僵硬。弯腰,舀水,直起身,端盆,泼水……机械地重复着这个枯燥疲惫的动作。汗水混着屋顶漏下的雨水,从额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提醒他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几口凉水,粒米未进。但他看着泡在水里的那个小小的米缸——就算有米,现在也没法生火做饭了。灶台那边虽然没塌,但柴火全都湿透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埋头舀水。
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还在下。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屋里更是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他摸索着找到半截以前剩下的蜡烛,幸运的是它放在一个高处的小壁龛里,没有被淋湿。他用火石艰难地点燃了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将屋内的凄惨景象照得更加清晰,也更显凄凉。
烛光下,他看见那些被泥水泡烂的书页,墨迹已经彻底化开,像一团团丑陋的乌云,毁掉了上面工整的字迹。他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水里捞起一页,手指轻轻一碰,纸张就酥烂破碎了。
他盯着指尖那点纸浆,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默默地将残页放下,继续舀水。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舀水和泼水的动作,屋里的积水终于浅了下去,只没过脚面了。但他也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腰背疼得直不起身。
他喘着粗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墙角,也顾不得地上是否还有水渍,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下去。
蜡烛噼啪地爆了一下灯花,光线摇曳不定。
他环视着这个一片狼藉、四处漏风漏雨的家。屋顶那个破洞虽然被他用木板临时挡了一下,但冷风还是嗖嗖地往里灌,偶尔还有几滴冰冷的雨水顽固地钻进来,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肚子饿得发疼,喉咙干得冒烟,身上无处不痛,心里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想哭,却发现眼眶干涩,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所有的情绪,愤怒、委屈、不甘、绝望,似乎都在这一天的连番打击中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渐渐变小的雨声,听着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听着自己肚子里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
也许明天该去找点活干,挣几个铜板买点吃的,再把屋顶稍微修一修……脑子里闪过几个模糊的念头,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了。
先熬过今晚再说吧。
他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湿漉漉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晃动,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单的鬼魂。
夜还很长,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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