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渡厄巷最是舒服,晨露刚收,阳光就漫过青石板,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叶尖还挂着点浅黄,风一吹,就有几片慢悠悠飘下来,落在巷口张奶奶晒的蓝布被单上。林砚把刚折好的纸灯笼挂在檐下,灯笼纸是新染的浅橙,映着阳光,像坠了团小暖火。案头的桂花罐没盖严,甜香慢悠悠飘出来,混着巷里李爷爷修竹椅时的刨木声,温温软软的。
铺子门没关,挂着的蓝布帘被风掀得轻轻晃。忽然,帘角被人轻轻拨开,进来个穿浅灰卫衣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手里攥着个旧怀表,表链是黄铜的,磨得发亮,表壳上有几道细痕,像是被摔过。他站在门口,有点局促,手指反复摩挲怀表盖:“请问……是林砚姐吗?我叫陈屿,从邻市来,想请您帮个忙。”
林砚指了指桌边的竹椅,转身去灶房倒了杯桂花蜜水:“先坐,慢慢说。是要找魂?”
陈屿接过杯子,指尖碰着杯壁,眼神沉了沉:“找我爷爷,陈老根。他上个月走的,走之前攥着这怀表,说有件事没了——要找渡厄巷的‘梅姨’,还她三十块钱,再跟她说句‘当年我没失信’。可我问了家里所有亲戚,没人知道‘梅姨’是谁。”
他把怀表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盖,表盘里的指针早停了,指着三点十分,表背内侧刻着个小小的“梅”字,笔画里还嵌着点细尘,像是几十年没动过。林砚指尖刚碰到怀表,就觉出股温温的魂息,不沉,却缠得紧,像有话没说完。“你爷爷的魂跟着这怀表呢,”她点燃一支檀香,烟丝慢慢燃着,“但他记不太清‘梅姨’的样子了,得找个巷里的老人问问,说不定有人认识。”
陈屿眼睛亮了点,刚要起身,就听见巷口传来拐杖戳地的“笃笃”声,张奶奶抱着刚收的被单走过,看见陈屿手里的怀表,脚步顿了顿:“这怀表……是老根的吧?我认得这表链,当年他总戴着,跟我们显摆‘是梅丫头送的’。”
“张奶奶!您认识我爷爷和梅姨?”陈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蹭过青石板,发出轻响。
张奶奶把被单搭在臂弯里,走进铺子坐下:“怎么不认识?老根和梅丫头当年在巷里可是一对儿,梅丫头手巧,会做布偶,老根就帮她劈木头做架子。后来梅丫头要去外地学裁缝,跟老根约好,等她回来就结婚,老根还特意去打了这怀表,说要当定情物……”
“那后来呢?”陈屿追问,“我爷爷怎么没等她?”
张奶奶叹了口气,手指捻了捻被单上的线头:“后来老根家出事了,他娘突然病倒,要一大笔钱治病。老根去外地找亲戚借钱,走之前跟我嘱咐,让我跟梅丫头说等他回来。可他走了没半个月,梅丫头就收拾东西走了,说老根肯定是不想等了,还把这怀表放在我这儿,说‘要是他回来,就还给他’。再后来,老根回来了,梅丫头已经走了,他拿着怀表,在槐树下坐了一下午,从此就再也没提过她。”
陈屿攥着怀表,指节泛白:“我爷爷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他总说,欠了‘梅姨’一句解释,欠了她一辈子。”
林砚看着怀表,表背的“梅”字在阳光下泛着淡光:“张奶奶,您知道梅丫头现在在哪吗?”
“知道,”张奶奶点头,“前几年她回来了,就在巷尾开了家小铺子,修修补补,改衣服,还跟以前一样,爱做布偶。现在大家都叫她梅婆婆,你去巷尾找,门口挂着‘梅姨缝补’木牌的就是。”
陈屿谢过张奶奶,攥着怀表就往巷尾走。林砚怕他碰钉子,也跟着去了。巷尾的铺子不大,门口挂着串布偶风铃,是些小小的兔子、松鼠,风一吹,就轻轻晃,发出“沙沙”的响。铺子里,个穿青布衫的老太太正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块碎花布,缝着个布娃娃的裙子,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耳后别着支银簪——和张奶奶说的“梅丫头”,对上了。
“请问……是梅婆婆吗?”陈屿站在门口,声音有点发颤。
梅婆婆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看了看陈屿,又扫过他手里的怀表,脸色忽然沉了:“你是陈老根的什么人?这怀表怎么在你手里?”
“我是他孙子,陈屿。”陈屿把怀表递过去,“爷爷上个月走了,他让我把这怀表还给您,还您三十块钱,再跟您说‘当年我没失信’。”
梅婆婆没接怀表,手指攥着缝纫机的摇杆,指节发白:“没失信?他当年要是没失信,会让我等那么久?我在外地学裁缝,省吃俭用,就盼着回来跟他结婚,可我回来,他连个人影都没有!要不是张奶奶说他走了,我还以为他跟别人跑了!”
她的声音发颤,眼眶红了,却强忍着没掉泪:“这怀表,我当年就不该送他!这三十块钱,我也不要!他欠我的,不是钱能还的!”
陈屿急了,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三十块钱,还有张泛黄的纸,是陈老根当年的车票和病历:“梅婆婆,您听我解释!爷爷当年去外地借钱,路上遇到了车祸,腿断了,住了三个月院,等他出院,亲戚说您已经走了。他后来找了您很多年,都没找到,这三十块钱,是他当年准备给您买嫁妆的,一直没送出去,病历和车票,他都留了一辈子!”
梅婆婆看着那些东西,手指轻轻抖了抖,却还是别过脸:“我不信……他要是真想找我,怎么会找不到?”
林砚站在旁边,轻轻碰了碰怀表,檀香的烟刚好飘过来,绕着怀表打了个圈。忽然,烟圈里凝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也攥着个一模一样的怀表,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愧疚——是陈老根的魂。
“梅丫头……”陈老根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我没骗你,当年我真的出事了。我出院后,去你学裁缝的地方找过你,可人家说你早就走了。我后来在渡厄巷住了一辈子,就盼着能再见到你,跟你说句对不起……”
梅婆婆猛地回头,看着那个影子,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老根?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我回来这几年,天天在巷里转,就怕错过你……”
“我怕你还在怪我,”陈老根的影子晃了晃,慢慢飘到梅婆婆面前,“我知道,一句对不起不够,可我真的没失信。这怀表,我戴了一辈子,没离过身,就怕你回来,我拿不出定情物……”
梅婆婆伸出手,想去碰陈老根的影子,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胳膊,眼泪掉在怀表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没怪你,”她哽咽着,“我就是气,气你不跟我解释,气我自己没等你……当年我走,是因为我娘病了,我得回去照顾她,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可你没来……”
“是我不好,”陈老根的影子看着她,眼里满是温柔,“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出事了,不该让你等那么久。现在我走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知道真相,别再怪我了。”
他指了指陈屿手里的三十块钱:“这钱,是当年准备给你买红头绳的,你拿着,就当我给你的念想。还有这怀表,你留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表背的‘梅’字,是我刻了三天才刻好的。”
梅婆婆接过怀表,轻轻打开盖,表盘停在三点十分——那是当年他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她把怀表贴在胸口,眼泪掉得更凶,却笑了:“老根,我不怪你了,真的不怪了。这怀表,我会好好留着,就当你还在我身边。”
陈老根的影子看着她,又看了看陈屿,脸上露出释然的笑:“阿屿,以后多来看看你梅婆婆,别让她一个人孤单。”陈屿点点头,眼泪也掉了下来:“爷爷,您放心,我会的。”
阳光透过铺子的窗户,落在怀表上,表盘里的指针忽然轻轻动了一下,指向三点十分,像是在回应他们的告别。陈老根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最后看了梅婆婆一眼,轻声说:“梅丫头,好好过日子,我走了。”然后化作点点光斑,飘出窗外,落在巷口的老槐树上。
梅婆婆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收进布包,又把那三十块钱递给陈屿:“这钱,我不能要,你留着,就当是你爷爷给你的念想。以后你要是有什么要缝补的,就来巷尾找我,免费。”陈屿不肯收,两人推让了半天,最后梅婆婆把钱换成了几个刚做好的布偶,塞给陈屿:“拿着,这是我给你的,就当是见面礼。”
陈屿在渡厄巷住了两天,每天都去梅婆婆的铺子里帮忙,帮她劈木头,整理布料,听她讲当年和爷爷的故事。梅婆婆话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巷里的人都说,梅婆婆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走的那天,陈屿抱着梅婆婆给的布偶,站在巷口,跟林砚和梅婆婆告别:“林砚姐,梅婆婆,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梅婆婆点点头,手里攥着怀表,眼里满是不舍:“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林砚送陈屿到巷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转身回铺子时,看见梅婆婆正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怀表,阳光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张奶奶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两人聊着当年的事,笑声飘得很远。
傍晚,李爷爷把修好的竹椅送过来,放在铺子门口:“小林,这椅子修好了,坐着舒服。对了,梅丫头今天跟我说,要给巷里的孩子做布偶,让我帮她劈点木头。”林砚笑着点头:“那挺好,孩子们肯定喜欢。”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渡厄巷染成了暖橙色,老槐树的叶子还在慢悠悠飘,桂花的甜香更浓了。林砚坐在竹椅上,看着巷里的人——张奶奶在收衣服,李爷爷在喂巷口的流浪猫,梅婆婆在铺子里缝布偶,灯光透过窗户,映出她的影子,温柔又安稳。
她起身回铺子,把案头的桂花罐盖好,又看了看樟木柜里的符纸,忽然觉得,这渡厄巷的故事,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藏在这些细碎的日常里——一块旧怀表,一句迟来的道歉,一个温暖的布偶,还有那些解开心结的瞬间。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响,和巷里的笑声混在一起。林砚坐在桌后,研着朱砂,准备画新的“安魂符”,窗外的夕阳刚好落在砚台里,把朱砂染成了暖红色,像是在期待着下一段未了缘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