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平津日报社的断墙染成铁锈色时,我正蹲在地下仓库的角落里抄写笔记。左手食指沾着墨,笔尖在纸上划出细长的颤痕。外面风不大,但烧焦的纸灰打着旋儿从门缝钻进来,落在帆布包上。包口松了半边,露出一只染血的童鞋,鞋头已经磨破,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很久。
我伸手把包口拉紧,指节刚碰到皮革,头顶的瓦片猛地一震。
警报响了。三短一长,是紧急空袭。
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十五点二十三分。报社主楼在西面,火光已经映到窗格上。楼梯口传来重物倒塌的闷响,接着是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我抓起帆布包往怀里搂,右肩一动就抽着疼——昨天在南市采访时被流弹擦过,脱臼还没完全复位。
三分钟。最多三分钟,整栋楼就会塌。
仓库门被一根燃烧的横梁卡死,锁舌变形,拧不动。我抽出钢笔,笔尖抵进锁孔撬动。墨囊破裂,黑汁顺着笔杆流到虎口,滴在脸上像血。第二下用力过猛,笔尖断了,金属碎片扎进指腹。我咬牙把残头拧出来,门锁“咔”地弹开。
翻身滚进去时,脚绊在门槛上。帆布包甩出去半米远,撞倒一排旧报架。泛黄的报纸雪片般落下,盖住半只童鞋和半块铜表。表盘裂了,指针停在三刻七分。我没去捡,蜷身靠墙喘气,右手死死压着包。
头顶的楼板开始呻吟。
瓦砾砸下来的时候,我正把日记本塞进内袋。一根房梁斜插进地面,离头不到半尺。左臂被压住,动不了。我侧眼看去,一根钢筋从手掌穿过,血顺着铁锈往下淌。玉镯卡在腕骨肿胀处,褪不下来。
那是母亲临终前给的。翡翠色沉,镯身有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二十年来从没变过。
血越流越多。视线开始发灰,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看见老周趴在编辑台上,后脑勺缺了一角;看见小刘抱着照相机往楼梯跑,整个人被火球吞进去。我想爬,可左臂像钉在地里。嘴里发苦,舌尖抵着牙根,我狠狠咬下去。
疼醒了。
我用钢笔刀片割开衣袖,布条缠上臂根,打结时手抖得像风里的电线。右脚蹬住梁柱,腰背发力,硬生生把手臂从钢筋里扯出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很轻,像树枝折断。
玉镯突然发烫。
不是错觉。那热度从皮肤钻进骨头,烫得我整条胳膊发麻。低头看去,镯面那道裂纹泛起幽绿的光,像水底的苔丝在游动。血滴落在地上,洇开的红痕中央,浮出一个半透明的立方体轮廓,边长约一米五,四角虚悬,不接地也不靠墙。
我眨了眨眼。
轮廓还在。
失血让我看东西重影,可这玩意儿稳定得不像幻觉。我伸出右手,指尖慢慢靠近那层看不见的边界。触到的瞬间,像碰到了一层极薄的膜,有阻力,却没实体。我试着推了推,膜面微微凹陷,又弹回原状。
我捡起掉落的钢笔,扔向那片空间。
笔没落地。它悬在半空,笔尖朝下,一动不动,仿佛被谁用手捏住了。
我盯着它,呼吸停了两拍。
墙上的挂钟停在十五点二十七分。火焰在门外跳动,映得那方透明区域边缘泛出微弱的棱光。我忽然想起上周在虹口拍到的画面:日军轰炸机编队总是三点二十七分越过黄浦江,误差不超过二十秒。
玉镯的裂纹里渗出一丝血线,顺着翡翠表面往下流。与此同时,我左掌的伤口猛地一跳,痛得整条手臂抽搐。
不是幻觉。
我撑着地面坐直,右手颤抖着伸向帆布包。拉开拉链,取出那半块铜表。表壳冰凉,裂痕正好从“三”字划过“七”字。我盯着它看了两秒,抬手,把表轻轻推入那层膜中。
它停住了。和钢笔一样,悬在空中,不动。
膜内壁浮出几个极淡的字,像是用光写出来的:
“容积:一米五立方,仅纳无生命体。”
字迹出现的刹那,玉镯上的血线也跟着跳了一下。我左掌的伤口随之抽痛,像有根线从肉里扯出来,连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收回手,喘着气靠在墙边。
外面脚步声近了。皮靴踩在瓦砾上,咔嚓,咔嚓。两个日本兵拖着燃烧的汽油桶走过仓库门口,说话声模糊不清。他们没进来。火光在门缝扫过一圈,又远去。
我低头看左手。
玉镯依旧发烫,绿光微弱,但没熄。血顺着裂纹往下爬,滴到地面,又一个轮廓浮现出来,比刚才小一圈,形状不规则。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说过:这镯子不能见血。
可她没说,见了血会怎样。
我抬起右手,抹了把脸上的墨和血。指尖在脸颊划出黑红交错的痕。帆布包敞着口,童鞋的破洞朝上,像一张不会哭的嘴。
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接着是炮弹落远的闷响。仓库顶棚又塌了一块,灰尘簌簌落下,盖住那半透明的立方体。轮廓没消失,只是边缘模糊了些。
我伸手进去,把钢笔取出来。
笔身还是悬空的感觉,直到完全脱离那层膜,才重新有了重量。我把它塞回口袋,动作很慢。
玉镯的热度没退。血线还在渗,和脉搏同步跳动。每一次跳,左掌的伤口就像被针扎一次。
我盯着那道空间裂缝,忽然想起昨天在苏州河边上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记者的笔,只能记录历史。”
但现在,我手里握着的不只是笔。
我动了动右手指节,墨渍在昏光下泛着暗蓝。帆布包里还有一本没写完的日记,标题是《江南陷落三十七日》。第三十八日还没开始,可我知道,有些事,已经没法只用笔写了。
我撑着墙站起来,左臂吊着,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每走一步,玉镯就烫一次,伤口就跳一次。我走到那半透明的立方体前,伸手触碰边界。
膜面微颤。
我把染血的铜表再次推入其中。
它悬停在钢笔旁边,表盘朝上,裂痕对准“三十七”二字。
玉镯的裂纹突然扩大一丝,血线猛地一涨。
我左掌的伤口撕裂般剧痛,眼前发黑,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可那方空间,依旧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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