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熬过去了,九点的空袭像根线吊着脖子,越收越紧。我忙完撤离的事,抬头一看,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文具店那扇玻璃门还在地上碎成一片,反着冷光。我手里死死攥着那瓶抢来的凤凰墨水,指节发僵,几乎没知觉。巷口军车的影子还没散,引擎声一下下刮耳朵,像钝刀子磨铁皮。不能再等了。
儿童医院后头的巷子,三辆破黄包车并排趴着,轮子陷在泥里动不了。最前面那辆车挡板上贴着沈青禾画的路线图,雨水泡得墨线都开了毛。我从帆布包里翻出手帕——就是那块被周慕云的酸液烧出几个洞的——塞进玉镯的凹槽。嗡的一声,空间震了一下,坐标锁死了。我把剩下的磺胺、绷带、针管全塞进去,落点设在法租界圣安德烈教堂地下室。撕下日记一页,写:“按原计划分散撤离。”纸一松手就没了,玉镯也跟着凉了一瞬。
“陈先生。”山田惠子从门洞里走出来,白大褂上沾着血点,抱着个铁皮药箱。没戴口罩,嘴唇青得发紫。我看见她眼底乌黑,像是整夜没合眼,或许真在江边为那些孩子来回奔命。我点了下头,没出声。她弯腰扶起一个拄拐的孩子,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梦里的人。车刚动,前头巷口猛地亮起三道手电光。皮靴踩地的声音整整齐齐压过来,像一排钉子敲进木板。
渡边隆二站在路障后,右手臂的金属义肢闪着冷光。没穿军装,黑呢大衣扣到脖子,狼牙戒指死死卡在食指根上。身后八个便衣端着枪,枪口压低,全对着车轮。
“停车。”他用中文说,嗓音像砂纸蹭铁皮,“例行检查。”
我跳下车,手插进帆布包,摸到那瓶空墨水瓶。甩出去。玻璃撞墙炸开,墨水泼了一地。日军的视线齐刷刷偏过去。我趁机靠近惠子,声音压得极低:“你爸教你的《论语》,还记得吗?”
她猛地一抖,药箱差点脱手。
渡边眼神一紧,跨步到她面前,义肢抵上她脖子。“你认识他?”他盯着我,“还是,他认识你?”
“我是医生。”惠子开口,日语夹着生硬的中文,“这些孩子得走。”
“医生?”渡边冷笑,狼牙戒指往下压,她脖子上立刻渗出血丝,“你昨晚在江边,拿望远镜看了多久?等谁?”
我没动。玉镯贴着皮肤,开始发烫。活人带不走,但能抢一秒。
“开枪。”渡边抬手。
两个伪军上前,枪口对准两个抱在一起的孩子。最小的那个才五岁,裤脚卷着,膝盖上结痂的烫伤露在外头。
我摸向鞋跟。信号弹卡在暗格里,金属棱角硌着指尖。
红光冲上夜空,炸成一朵歪斜的花。
医院顶楼通风管轰地炸开,砖块砸下来。三枚手雷从洞口滚落,在日军脚边爆开。烟尘冲天,有人惨叫,枪声乱成一团。我扑向惠子,左手抓住她手腕,右手按上玉镯。
空间裂开一道缝。
她半边身子陷进去,白大褂被黑影吞了。我咬牙,使劲往里拽。三秒。不能再多。
她瞳孔放大,嘴唇发紫。我死死按住玉镯,左手食指上的墨渍蹭到她衣领。就在她快完全进去时,我瞥见她白大褂领口别着块怀表。铜壳,表面有划痕,刻着三个字:山田信夫。
记忆猛地撞进来。
——灯下,小女孩跪在榻榻米上,面前摊着《孟子》。穿长衫的男人坐在旁边,声音温和:“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雪地里,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脚边散着中文课本。日文报纸标题:“肃清行动”。
——惠子在731废墟写下“请阻止他们”,血还没干。
我松手。
她跌回地面,蜷在地上咳。玉镯冷得像冰。
渡边被气浪掀到墙边,义肢卡在砖缝里。他挣扎着去掏枪,我抄起地上的断水管砸过去,正中手腕。枪飞了。我拽起惠子,推她上车。“走!”
黄包车夫甩开鞭子,车轮碾过碎玻璃。我回头,渡边单膝跪地,狼牙戒指举向天空,像在发誓。
车队冲出巷口,拐上江西路。天边刚透灰白,雾还没散。我喘着气,掏出怀表。五点零七分。还活着。
惠子靠在车板上,手指死死掐着那块怀表。我看着她,又低头看自己左手。墨渍混着血,糊在指节上。
“你父亲……”我开口。
她突然抬头,眼睛红得像烧透的炭。“他死在沈阳,1931年9月19日。”声音发抖,“他们说他是间谍,就因为他教中国人日语,教日本人中文。”
我愣住。
“我来中国,是想查清他的死。”她指甲抠进怀表边缘,“可我看见他们拿活人试药,拿孩子练刀……我……”
话没说完,前头猛地刹车。第一辆车停了。
我探头看。
路口横着辆军用卡车,车头挂着太阳旗。四名日军站在旁边,枪已上膛。带队的是个中尉,手套夹着一张纸——伤员名单。
惠子抓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他们知道路线。”她低声说。
我盯着那张名单,忽然想起昨夜文具店橱窗里的墨水。一排蓝,齐整。
周慕云给的墨水瓶,还在包里。
我慢慢伸手进去,指尖碰到玻璃的凉。
车轮陷在泥里,黄包车夫握着车把,没动。风把雾吹开一角,露出半截烧尽的火柴梗,躺在轮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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