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帆布包上，发出闷响。我靠在墙边，左掌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绷带往下淌，滴在童鞋的破洞里。那双鞋原本是空的，现在底部洇着一圈暗红。玉镯贴在腕上，温的，但裂纹里的血线没有完全干透，像一条活的虫子伏在皮肤上。
外面探照灯扫过断墙，光柱切进仓库门缝，映出那方空间的轮廓。它还在，边缘微微泛光，像一层看不见的壳。我伸手进去，摸出半袋饼干，放进包里。动作很慢，右手还在抖。
半小时前，苏州河旧窑的火堆边，孩子们吃上了米饭。老妇认出了米袋上的血指印，说那是“带着命来的”。我没应声，只看着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米粒粘在嘴角，像某种活着的证据。
现在，我得再走一趟。
我站起身，把日记本塞进内袋，拉紧帆布包的带子。左膝的痂刚结上，一动就撕开。我拄着木棍，从后窗翻出去，贴着断墙走。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颈，冷得刺骨。街角三具巡逻车残骸已被拖走，只剩焦黑的轮印。我绕过去，朝报社天台方向去。
鸢尾花约在今晚接头。
可她没来。
我爬上断梯，梯子只剩半截，铁条锈得厉害。爬到第三阶时，右脚踩空，整个人往前扑，木棍脱手。我用手撑地，左掌重重磕在碎砖上，伤口崩裂，血立刻渗出来。玉镯震了一下，腕骨像是被针扎了。
雷声滚过头顶。
我咬牙翻上天台，伏在水箱后。雨幕中，探照灯每十五分钟扫一次，光刀割开雨帘。我盯着铁门方向，等了七分钟。第八分钟时，水箱另一侧传来布料摩擦声。
她蜷在那里，阴丹士林旗袍右袖撕裂，肩头湿透。右手攥着半页纸，指尖沾着墨。我挪过去，她抬眼，瞳孔缩了一下，认出我，才松了口气。
“他们发现了粮仓的事。”她声音压得很低，“有人看见你。”
我没说话。左掌的血顺着腕往下流，滴在水泥地上，混进雨水。她看着我的手，忽然伸手，用指甲在我掌心划了一下——一道细痕，不深，但渗出血珠。
我也用指尖蘸了血，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
都是凤凰牌蓝黑墨水的颜色。这是暗号。她没被控制。
“楼梯被封了。”她说，“无线电响了，增援三分钟内到。”
我点头，把她往天台边缘拖。她右腿中弹，血浸透裙摆，走路会暴露。我解下帆布包绳索，想绑在排水管上垂降。绳子一拉，朽了，断成两截。
“你走。”她说。
我不答，回头看那方空间。它浮在意识里，边界清晰，容积未变。但玉镯开始震颤，不是发烫，是内部有什么在撞，像心跳加速。
我忽然想起左膝裂开时，空间也震了一下。还有刚才掌心出血，镯子像是被唤醒。
痛感越强，它越活跃。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喉咙。左手握紧玉镯，用尽力气砸向地面。
一声脆响。
镯子碎了。裂纹炸开，血光从缝隙里涌出，像井水喷溅。地面浮现二十支步枪，枪管结着霜，弹匣满装，枪托上的漆有些剥落，但保养完好。我抓起一支，序列号尾数是“38”。其余的，全是。
一支枪托上刻着太阳花，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用小刀划的。
“拿枪。”我对水箱夹层喊。
顾明川和三个孩子钻出来，手里还是竹笛和木棍。我递给他们十支枪，又塞进弹匣。
“绕到后巷，见巡逻队就开火，打完就撤。别恋战。”
顾明川接过枪，手指发抖，但没松。他盯着枪托上的太阳花，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持枪守在天台入口。探照灯扫来，我蹲在矮墙后，等雷声炸响的瞬间，扣下扳机。
第一枪，击中灯柱基座，火花四溅。第二枪，灯头炸裂。第三枪，哨塔上的日军扑倒，没再站起来。
鸦群惊飞，黑压压一片，遮住雨幕。我背起鸢尾花，顺着排水管下滑。她很轻，但右腿的血不断滴在我背上。左膝旧伤崩裂，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帆布包蹭过墙面，童鞋的破洞被血浸透，像一张终于哭出声的嘴。
后巷拐角，顾明川带着孩子等在那里。日军巡逻队被引开，枪声在远处响起。我放下鸢尾花，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诗集，塞进我包里。
《夜航船》。
扉页有血字：“周二，霞飞路，墨水三瓶”。
她昏过去前，手指在我掌心轻轻一抓，像是写字，又像告别。
我抱着她，往安全屋走。雨没停，枪声渐远。二十支汉阳造散在天台和后巷，像一场无声的宣告。
回到仓库，我把诗集放在桌上。翻开，内页夹着半页残纸，是同一本书的撕页。我比对字迹，确认无误。玉镯的碎片在帆布包里，裂成五块，每一块都还带着体温。
我伸手探向空间。它还在，边界更清晰了，甚至能感知到内部气流的微动。我试着推一袋米进去，米袋滑入，悬停。取出时，依旧干燥。
但左掌的伤口，比之前更烫了。
我翻开日记本，在第三十九日的页上写：
“枪出裂镯，二十支，序列尾三十八。儿童团持械反击，鸢尾花脱险。接头信物更替为《夜航船》血页。空间可响应剧烈痛感，疑似与意志关联。代价：伤口溃热，腕骨如灼。”
写完，我合上本子，靠在墙边。
雨还在下。天快亮了。
我闭眼，听见远处传来微弱的笛声。是《茉莉花》的调子，断断续续，音孔里插着一朵野雏菊。
笛声停了。
我睁开眼，看见帆布包口敞开，童鞋的破洞朝上，里面多了一颗黄铜弹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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