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透出灰白,我踩着冻硬的雪壳子往南走。帆布包里的竹笛硌着肩胛骨,每一步都像在碾碎骨头缝里的寒气。东南方向的磁针还在颤,但顾明川没再追上来。我知道他不会——那些孩子得有人带。
医院外墙的砖缝里结着冰碴,巡逻的宪兵皮靴踩在石板上,咔咔响。我蹲在后巷垃圾堆旁,把麻袋往肩上挪了挪,低头混进抬担架的民夫队伍。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木杠压在肩头的吱呀声。门卫掀开麻袋一角,看见里面裹着半截冻僵的腿,挥挥手放行。
药房通风口的铁栅栏松了一角,是沈青禾昨夜动的手脚。我钻进去时,袖口刮下一片锈屑,落进领子,冷得像针扎。底下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磺胺只剩三支了。”
“游击队长腿上的腐肉得清,不然明天就进血。”
“日本人要查菌种来源,明早八点来人。”
我伏在横梁上,看清了药柜前站着的两个人。护士长手里捏着一支玻璃瓶,标签上写着“磺胺”,瓶底刻着一个极小的“秋”字划痕。我认得这痕迹——阿秋的习惯,她总用指甲在安全药品上留记号,防伪军调包。
瓶身被递到炉火旁的沈青禾手中。她没戴老花镜,右手小指因常年握刻刀而扭曲,此刻正稳稳地抽着注射器。火光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得快。”护士长催促。
沈青禾点头,掀开伤员的绷带。腐肉翻卷,蛆虫蠕动,一股腥臭冲上来。我胃里一阵翻搅,左手不自觉地按住玉镯碎片。它贴在帆布包内侧,温热得反常。
就在我准备退出去的瞬间,沈青禾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射向通风口。她没出声,只将左手食指竖在唇前,然后缓缓指向药柜下方的暗格。
我知道她看见我了。
我缩回身子,指尖再次触到玉镯。空间边界还在,像一层绷紧的膜。我想扫描伤员的感染源,可刚集中意识,左手指尖猛地一麻——不是冷,不是伤,是某种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刺痛。
底下传来金属剪刀开合的声音。
我探头看去。
沈青禾已脱下手套,将右手小指伸到炉火上方。那根因刻刀变形的小指,此刻正微微发抖。她左手拿起剪刀,刀口对准指根。
“你干什么!”护士长惊叫。
“断了它,才能保其他人。”她说,“这指头碰过伤员的脓血,菌种查出来,整个药房都得烧。”
剪刀落下。
血溅在火炉边沿,一滴,两滴。她面不改色,将断指扔进炉膛。火焰腾起,焦臭瞬间弥漫。就在那截手指触火的刹那,我的左手如被烧红的铁钎贯穿——痛从指尖炸开,直冲脑门,整条胳膊抽搐着蜷缩,我死死咬住手臂才没叫出声。
我跪倒在横梁上,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可这痛没停,反而更深了。不只是手指,还有腿上的腐肉,肺里的咳血,颅骨被子弹擦过的灼热——无数陌生的痛感像潮水涌进身体,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看见一个孩子蜷在窑洞角落,膝盖溃烂,嘴里含着半块饼干;看见一个游击队员被铁丝穿过肩胛,吊在树上;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倒在雪地,胸口插着刺刀。
他们的痛,全在我身上。
我左手死死攥住玉镯碎片,墨渍从指尖渗进皮肤,像是笔尖写进了血肉。我喘着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我不是在送药……”我听见自己在说,“我在接住他们的痛。”
横梁震了一下。底下,沈青禾正用镊子夹起烧焦的指骨残片,扔进消毒缸。她脸色惨白,但站得笔直。
“药还够吗?”护士长问。
“够一支。”她低头擦手,“明天他们来查,就说菌种是从战地医院调的,批文在我这儿。”
“你会死的。”
“我知道。”
我蜷在梁上,痛感没退,反而更清晰了。每一道伤,每一处溃烂,都像刻在我自己身上。玉镯碎片贴着胸口,温热得发烫。我摸出日记本,想记下这些名字,可本子自动翻到了一页空白。
上面浮着血字:
他们看得见光。
字迹歪斜,像用指尖蘸血写成。我认得这语气——上一章爆炸后,碎片上也出现过同样的话。那时我以为是幻觉,现在我知道,这不是警告,是回应。
空间在听。
我合上本子,左手还在抖。墨渍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帆布包上,染黑了那双染血的童鞋。我摸到包底的铜制怀表,磁针依旧指向东南,但震幅变了,像是在回应某种新的频率。
药房的门被推开,宪兵的皮靴声进了走廊。
我翻下横梁,贴墙蹲着。沈青禾正往伤员腿上涂药,头也没抬。
“你走。”她低声说,“他们查完会搜通风口。”
我没动。
“再投一次药,别用磺胺。”她声音极轻,“用青霉素,从赛金花那儿拿的,藏在口红管里。今晚八点,老地方。”
“你呢?”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我得在这儿,等他们来查。”
门外脚步声逼近。
我退到通风口,刚钻进去,听见她对护士长说:“把那支青霉素收好,别让他们看见。”
铁栅栏被我从里面扣上。我爬过狭窄的通道,掌心蹭着粗糙的铁皮,每一下都像在撕开旧伤。爬出时,冷风灌进喉咙,我咳了一声,嘴里泛出血腥。
巷子外,宪兵正在盘查民夫。我低头走出垃圾堆,肩上的麻袋空了。远处钟楼敲了七下。
我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日记本。血字还在。
他们看得见光。
我往前走,左手墨渍未干,贴着胸口的本子像一块烧红的铁。
走到巷口,我停下。
东南方向的磁针突然剧烈震颤,像是被什么击中。我掏出怀表,表盖弹开,磁针死死指向城西——那个方向,有新的痛感涌来,密集,尖锐,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
我转身往西走。
风把一缕墨香卷进鼻腔,极淡,混着焦肉的气味。
我左手食指的墨渍,正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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