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殿门内外,寒夜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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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毅的手指,在奏折冰凉的缎面上一掠而过,仿佛拂过毒蛇的鳞片。那尖锐的指控,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尖啸。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后金密探?对方编织的这张网,确实致命,证据细节“详实”得令人心惊。但他并非毫无准备。这几个月刻意的低调与观察,对崇祯心性的揣摩,还有那后世对明末倾颓根源的冰冷认知,此刻如同奔流的河水,在他心中激荡、沉淀。

他没有慌乱地喊冤,也没有激愤地辩解。崇祯最厌恶的,就是文官们那套涕泪横流的表演和空洞的辩白。他需要的,是答案,是掌控感,是一个能刺破迷雾的尖锥。

杨毅缓缓直起身,动作沉稳得如同卸下重担,而非面对雷霆震怒。他没有看向愤怒的皇帝,目光反而掠过龙案边缘那份犹如耻辱标记般的奏折,最终,落在了王承恩刚才凝注的——那片金砖缝隙之间,光影勾勒出的、大殿深处一盏不起眼的石砌宫灯底座。

那是一个极其隐秘的标记。唯有他身边最核心的几个人才知晓的紧急联络暗号。他吩咐过,非灭顶之灾不得启用。

王承恩那瞬间的、几乎微不可查的“晃动”所指,原来是这里!是这里出了问题!

所有的迷雾顷刻被一道闪电劈开。对方的爪牙已经伸进了他认为最安全的腹地!

杨毅的心反而沉静如水。他看着崇祯那双淬了冰的、饱含绝望与试探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开口,声音不大,却在凝固的殿宇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陛下息怒。”他先承认了一个事实,“奏折所言之事,非空穴来风。臣,确曾暗中组织过几次聚会。”

此言一出,崇祯紧绷的下颌线条陡然收得更紧,眼神中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握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青筋再次爆起。王承恩的头似乎垂得更低了一点,连气息都消失了。空气骤然紧绷至极限!

然而,杨毅没有停顿,他抬起头,目光直迎上崇祯的审视,坦荡得令人心惊:“但此‘结党’,只为一人!此‘图谋’,亦为一人!”他声音陡然一扬,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非为臣自己,只为陛下!只为陛下手中这把,悬而未落的屠龙之刃!”

崇祯瞳孔猛烈收缩,身体微微后仰了一瞬,前倾的压迫姿态为之一滞。显然,杨毅的反转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言,只是用越发阴鸷的目光锁死杨毅,那目光里的风暴并没有消散,反而因这石破天惊的话语而更加翻涌——是真相,还是更巧妙的谎言?

杨毅不给崇祯打断或咆哮的机会,语速稍快但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

“陛下明鉴!魏阉(魏忠贤)余孽盘根错节,耳目遍布宫禁朝野!东厂缇骑虽已蛰伏,爪牙犹在!锦衣卫上下,早已为腐毒浸淫,几人可称陛下肱骨?几人可信其忠心?”他向前踏出一步,眼神灼灼,仿佛要点燃殿内的灯烛,“臣与那些低阶军官会面,所议者,非为私利,乃是为陛下甄选、磨砺一批真正的寒门孤忠!他们位卑而志坚,身微而敢任事!他们才是陛下可以握在手中的新刀,是刺穿那层叠黑幕的尖针!”

他回手指向那奏折:“然,奏章所载之人,其名有假,其据点有伪!唯有那深宵密会的时辰地点……确有其事!臣亦曾疑惑,如此秘会,如何泄露?今日,得见司礼监秉笔王承恩王公公以眼示微臣……”他目光猛地扫向大殿深处那盏石砌宫灯,“才知祸根!就在此殿!就在陛下身边!那泄露机密的眼睛,就在这盏宫灯底座之后!”

话音未落,王承恩如鬼魅般动了!他仿佛早已蓄势待发,甚至没有请示崇祯,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道冷风,身影一闪,已然扑到那石砌宫灯底座旁!只听一声沉闷的撞击和压抑的惊呼,一个穿着内侍服饰、身材精瘦的太监被他从灯座后面的暗影里硬生生拖了出来,像丢破麻袋一样掼在金砖地上!

那太监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拼命想要爬起磕头,却被王承恩一脚死死踏住后背,动弹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就窒息的文华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那被踹出来的小太监粗重的喘息和挣扎声。

崇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看看那地上惊恐万状的内奸,再看看金砖上那狰狞的奏折,最后,目光如刀,钉回杨毅脸上。眼中的风暴并未平息,却多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更深重的、触目惊心的现实所激怒的寒光。杨毅的“结党”,竟是为了替他寻找忠诚的新血?而那看似“真实”的弹劾证据,其源头竟是这巍峨宫殿里、天子眼皮底下的耳目?魏忠贤的阴影,竟如此无孔不入,在他以为清洗过的领地里生根发芽?!

“此人名唤李三喜,”王承恩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判决,“乃魏逆掌印太监李永贞的远房侄子,平素在惜薪司当差。奴婢留意其行踪诡秘已有多日,但苦无实证。直到今日杨佥事提示。”他微微躬身,“奴婢失职,万死难赎其罪。请陛下发落。”他口中说着万死,踏在李三喜背上的那只脚却如山岳般沉稳,纹丝不动。

崇祯没有理会王承恩,他的目光缓缓从李三喜身上移到杨毅脸上。那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刀,在切割审视着杨毅的每一寸表情,每一丝意图。先前的怒火被强行压下,化作了更为深沉的猜忌与评估。杨毅这“以退为进”的冒险是否真实?他招揽的那些人,究竟是未来的刀锋,还是另一批难以控制的野心家?更重要的是,他竟有办法绕过重重宫禁、避开王承恩乃至自己的视线去“甄选孤忠”?

“好一个‘只为朕一人’!”崇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危险的试探和浓重的疲惫,“杨毅,朕……倒是小看你了!你的胆子,比天还大!”他微微眯起眼,身体向后靠了靠,重新隐入那片因烛光晃动而越发深沉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露在光线边缘,“你说他们是朕的刀?朕如何信你?朕又如何能信这把刀,不会反噬朕身?!”

这不是问询,这是赤裸裸的拷问!信任的基石已经被撕裂。杨毅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却还未真正跨过信任的深渊。

杨毅“噗通”一声,毫不犹豫地再次重重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这一次,头颅深深叩下,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陛下!”他声音带着一种被怀疑压垮却又强自支撑的颤音,“臣身世微贱,若无当年信王府收留之恩,早已白骨成灰。此躯、此心、所知所见所筹谋,皆已献于陛下,献于大明!然知遇之恩,赤胆忠心,言语最是苍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竟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死之意:“今日此事,便是考验!臣,愿作陛下手中第一块探路石!这半月之期,请陛下明鉴!若臣所甄选之人不堪其用,若臣于此弹劾风波之中行事有半点不忠,若最终查实魏逆余党未尽…陛下不需再问,不需再审!臣当自缚于殿前,引颈就戮!绝无二话!”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而出,带着破釜沉舟的血勇和滔天的委屈,直冲殿顶。这是赌咒,更是以自身性命为抵押的无条件承诺——将自己的一切,包括命运,完完全全押在了崇祯接下来的判断与这半月行动的成果上!那冰冷的金砖,仿佛也在承受着他身躯的每一次细微战栗。

崇祯盯着杨毅看了足有数十息。那无形的风暴在他眼中旋转、碰撞、沉淀。一个将“引颈就戮”挂在嘴边的臣子?一个敢在他震怒时反手将刀递给他,以己为筹码的疯子?半晌,极度的疲惫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席卷上来,终于压过了那汹涌的怒涛与猜忌。

他需要这把刀。至少眼下,这把自己跳出来的刀,比那些藏在暗处的、面目模糊的魑魅魍魉,更有可能劈开僵局。更重要的是,杨毅知道那盏灯!他知道王承恩能懂那隐晦的标记!这说明他们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然形成了一种危险的、但此刻却无比有用的默契…或者叫小圈子?崇祯心头闪过一丝阴翳,但旋即被更迫切的清理门户的需求压了下去。

“……抬起头来吧。”崇祯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一丝帝王应有的平静,但依旧冰冷彻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他从那几乎成为他一部分的阴影中缓缓坐正,锐利的视线扫过殿内三人,最终落在那份摊开的、如同毒蛇般瘫在案前的奏折上。

他没有赦免杨毅的言语,也没有斥责王承恩的失察。只是用一种毫无温度的语调下了旨意:

“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立刻躬身,脚下依旧踩着如烂泥般的李三喜。

“此人,”崇祯的下巴朝地上的李三喜点了点,“交北镇抚司诏狱,严审!此案所涉一切人等、线索,由杨毅会同骆养性……三日之内,给朕撕开一个口子!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耳目’,藏在朕的身边,藏在朕的灯烛之下!”

“是。”王承恩应得干脆利落。北镇抚司,骆养性…陛下终究还是给了杨毅一个名义,却也将一个烫手山芋和潜在的盟友或敌人(骆养性)塞到了杨毅怀里。

崇祯的目光最后钉在杨毅身上,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更为危险的激流:“杨毅。”

“臣在!”

“这份奏章,你自己收着。”崇祯的声音异常轻柔,却带着千钧重量,“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也记住……半月之期!”他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这半月,既是清理积秽,亦是……试刀!”他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钩锁,死死勾住杨毅的魂魄,“朕要你给朕的,不仅是那李三喜背后的人头,更是……一批能用的人头!朕要看看,你到底,能承几斤几两!”

试刀!不仅要找出隐藏的敌人,还要在敌人的反扑和怀疑的注视下,证明自己所“甄选”的新力量是真正可用的快刀!

杨毅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气息贯穿肺腑。他重重叩首:“臣……领旨!谢陛下!”那金砖倒影中,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崇祯不再看他,疲惫而厌烦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眼前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都下去吧。朕……累了。”

王承恩立刻挥手招来两名如影子般无声出现的带刀侍卫,麻利地将面无人色的李三喜拖了下去。他看了杨毅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杨毅再次叩首谢恩,捡起那份仿佛烙铁般的弹劾奏折,小心翼翼地拢入袖中,如同捧着随时可能炸裂的惊雷。

他起身,在王承恩无声的陪同下,倒退着、一步步离开了被烛光和巨大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文华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那深沉的、混合着血腥、阴寒与难以消散的愤怒的气息。

殿外寒夜凛冽,月光如水,清冷地洒在朱红的宫墙上。

方才生死一线的窒息感骤然退去,留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对未来半月更深沉的、无处不在的搏杀预感。那无声流淌的月光,仿佛浸透了未干的血色,沉默地注视着这场刚刚按下暂停键的暴风序幕。

王承恩走到台阶边缘,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侧过身,面对着杨毅。在月光的勾勒下,他低垂的眼睑遮挡了所有情绪,只有那平板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响起:

“杨佥事,”他顿了一顿,似乎斟酌着措辞,“半月之期……刀,要快,更要准。”

他说完,对着杨毅,极其郑重地,缓缓地行了一个深深的长揖。那躬身的角度,充满了凝重与未尽的深意。而后,不待杨毅回应,便直起身,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没入宫墙的阴影之中。

留下杨毅独自站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袖中那份弹劾奏章贴着肌肤,冰凉如死物,却又沉重如山。月光如水,泼洒在他身上,映出他独自挺立的、轮廓分明的侧影,如同战场之上,冲锋前刻的孤独砥柱。

前方的黑夜浓得化不开。短暂的喘息,只为更凶险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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