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的朱笔并未落下,在杨毅清朗的嗓音打破沉寂的瞬间,悬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像是淬了寒冰的墨玉,冷冷地钉在阶下的身影上。殿内的灯火仿佛也在这目光下凝固了几分。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锦缎。
崇祯没有像往常那般让杨毅“平身”,也没有寒暄问候。他只是那样无声地注视着,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收缩的瞳孔,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不是对新臣的审视,更像是对着一条即将被投入万丈深渊的探路石索,在评估它究竟能坠多深,能否承受住那未知的黑暗与撕扯。
杨毅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头颅低垂,视线落在冰冷的金砖倒影上。他能清晰感受到那两道目光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针,刺穿着殿内温暖的空气。崇祯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能说明问题——这绝非一次寻常的觐见,皇帝心中积郁的怒火和对时局的掌控欲,正膨胀到即将爆裂的边缘,而自己,正是他倾泻这股力量的关键阀门。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王承恩的影子在烛光中轻微晃动了一下,仿佛一座石雕被无形的风吹皱了衣角。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杨毅僵硬的脊背,又迅速落回脚下的金砖纹理,那里面仿佛蕴藏着他全部的定力与担忧。
终于,崇祯动了。
他没有说话,手腕一抬,那份被捏得几乎变形的奏折,被他以不容置疑的力道,朝着杨毅的方向,“啪”地一声,平推到了龙案边缘。纸张带着一丝破空的微响,滑出案面,一半悬在了空中,像一道凄惨的白幡。
“卿家……”年轻的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管深处碾磨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涩意,“瞧瞧吧。看看朕的耳目,是如何的聪明;看看朕的股肱之臣,是如何的忠贞不二;看看这煌煌大明,是如何……万马齐喑!”
话说到最后,“万马齐喑”四个字,像是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喷薄而出,带着刺骨的绝望与滔天的恨意。那股沛然的气势甚至让近处的烛火都为之一晃。
杨毅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恭敬的姿态趋前两步,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份沉重的奏折,如同接过一个随时可能炸裂的火药筒。
当他指尖触碰到那份浸透了皇帝怒气和奏事者“心血”的纸张,展开内容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是一份弹劾奏章。被弹劾者,赫然是他自己——锦衣卫佥事杨毅!
罪名第一条,就是耸人听闻的“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奏章言之凿凿,指证杨毅利用其特殊身份及皇帝信任,暗中串联锦衣卫内部某些不得志的低阶军官和地方上的“豪强余孽”,频繁聚饮密会,所议者皆国家军事机要、朝堂人事变动!其核心党羽的名字、秘密据点、甚至一次深夜密会的具体时间地点,都被详细地罗列在纸上,仿佛亲眼所见!
第二条,则更加阴毒——“身世可疑,疑为后金密探”。奏章翻出了杨毅早年被卖入信王府的旧事,质疑其来源不明,更暗示他那远超常人的“见识”颇为可疑,极可能来自敌国长期培养。文中甚至隐晦地点出,某些所谓献策之言,与后金近来的战略行动方向有着微妙的吻合,直指其泄露军情、误导圣听!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
杨毅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冷汗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浸湿里衣。这根本不是什么查无实据的诬告,而是准备置他于死地的构陷!对方显然下了大功夫,掌握了他平日交际的一些模糊轮廓,再经扭曲放大,辅以精心编造的细节,显得异常“真实”。更可怕的是,奏章文辞老辣,逻辑严密,杀气腾腾,最后署名处那个鲜红的印鉴——赫然是某个向来以“清流自居”、与阉党素有摩擦,但在外廷颇有声望的科道言官!一个看似和魏忠贤没有明面勾连的“清正”人物!
这份弹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它已经通过了正常流程到达了御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弹劾杨毅的行为,甚至可能得到了某些更高层级的默许,或者,在魏忠贤庞大的网络运作下,皇帝的信息管道已经被严重渗透干扰!
是谁?是魏忠贤的爪牙急于剪除自己这个“新帝近臣”,给年轻皇帝一个下马威?还是某个与锦衣卫有利益冲突的权臣,想借机发难?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目标并非他杨毅本人,而是想看看崇祯面对针对亲信的打击,会如何反应?
杨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些险恶的文字上移开,缓缓抬起头,迎向龙案后那双冰冷的、蕴含着风暴的眼睛。
崇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杨佥事,你替朕办过事,信王府出来的旧人,朕……原本是信你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杨毅心上,“可这白纸黑字,言之凿凿!告诉朕,这奏章所言,是也不是?!”那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空旷的大殿中轰然回荡!
灯光摇曳,巨大的阴影在崇祯身后舞动,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魔影。年轻的皇帝端坐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面容半明半暗,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一张已经拉满的硬弓,只待目标的应答,便会射出那支决定生死的利箭!
王承恩的头垂得更低了,呼吸几不可闻,仿佛已将自身化作大殿里的一块砖石。
杨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如同擂鼓。前有恶犬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后有龙颜震怒的万丈深渊。他,一个带着后世记忆的穿越者,一个知晓结局却身不由己的棋子,在这风云诡谲的崇祯元年冬夜,在文华殿冰冷的金砖上,已被逼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
他该如何回答?一句辩解,便能撕裂这如履薄冰的信任吗?他敢赌崇祯心中,对他尚有几分信任残存吗?而那深藏在龙袍下的怒火,又究竟几分是冲着他,几分是冲着那个隐藏在弹章后面、那无处不在却迟迟无法揪出的庞大阴影?
时间……凝固了。下一步,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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