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京师依旧笼罩在风雪后的严寒中，檐角挂满冰棱。一夜未眠的杨毅，背上的伤口在名贵金疮药的压制下火辣辣地蛰痛，但这痛楚远不及他脑海中那盘大棋来得烧灼。天微亮时，李培明便悄然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凝重与难以言喻的紧张。
“大人，成了。曹公公答应了，定在今日申时初刻（下午三点），城西‘崇玄观’后院的‘澄心精舍’见面。观主是他们的人，精舍常年封闭，绝无外人打扰。”李培明的声音压得极低，眼中闪烁着一种参与核心密谋的激动与不安。
杨毅点了点头，面色沉静如水，眼中却跳跃着火焰。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灰蒙的天色，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备车。按老规矩u，申时前两刻，从后园角门走。”
申时初刻，崇玄观“澄心精舍”
崇玄观坐落在城西偏僻一隅，香火不盛，显得格外清冷寂静。后院的澄心精舍更是隐蔽，掩映在几株苍劲的古松之后，门户紧闭，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沧桑。
杨毅在李培明的掩护下，悄然下车，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眼线，如同融入道观阴影的尘埃。精舍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一个穿着寻常道袍、但眼神锐利如鹰的精干小太监快速扫视外面，侧身让杨毅闪入，随即关上了厚重的木门，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精舍内光线极暗，仅靠几盏壁上的青铜油灯提供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檀香和尘埃的味道。室内陈设极简，一方香案，几张蒲团。一个同样穿着朴素蓝色棉布直身、仿佛不起眼老道士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安静地侍立在精舍深处靠墙的一幅巨大的元始天尊画像之下，仿佛入定。不是曹化淳又是谁？
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立刻转身。曹化淳似乎专注于画像中元始天尊那悲悯又深邃的双眸。
杨毅站在门内几步处，没有靠近，也没有开口。他能感受到那看似安静的身影下，蕴藏着如同深海巨兽般的警惕与审视。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较量。
片刻的死寂之后，曹化淳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清癯，几缕白发从道冠下滑落，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古井，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太监常见的谄媚，也无阉党巨头的跋扈，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深邃与沉静。
“杨俭事，久仰了。”曹化淳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却又仿佛有金属般的质感，穿透昏暗的灯光，“风雪路滑，劳您大驾，这份诚意，咱家心领了。”话语客气，但那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杨毅苍白的脸、包裹严实的后背，以及他始终紧握在袖中的右手——那里，沉甸甸地藏着皇帝的短剑。
“曹公公客气。”杨毅微微颔首，目光坦荡地迎向对方，“值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风雪无阻。下官开门见山，今日厚颜请公公一见，只为铲除国贼，肃清宫禁！”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金石相击，打破了精舍内刻意的沉寂。
曹化淳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容，更像是某种洞悉一切的回应。“铲除国贼…肃清宫禁…”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缓缓走到香案旁的蒲团坐下，示意杨毅落座，“杨俭事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只是这‘国贼’树大根深，‘宫禁’……更是盘根错节呐。”他拿起案上一个小小的铜香炉，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炉内的香灰，灰烬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异常清晰。
“树大，亦有根。根烂了，树自然会倒。”杨毅在对面蒲团上坐下，身体因伤痛而略显僵硬，但眼神锐利如鹰，“至于盘根错节，那正是下官欲借公公‘金锄’之力，替陛下斩断之处！”
“金锄？”曹化淳抬起眼皮，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感兴趣的涟漪，“杨俭事是指……？”
“司礼监秉笔之位！”杨毅语如惊雷，“王体乾！徐文铺！”
曹化淳拨弄香灰的手指顿住了。这个野心，太大了！直接指向魏忠贤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最高层核心！杨毅这哪里是要断其枝叶，分明是要掘其根基！
“王公公、徐公公……都是陛下跟前体己的老臣了。”曹化淳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份温和下却透出了钢铁般的冰冷，“杨俭事此举，凶险万分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甚至……牵连陛下圣德！”他这是在试探杨毅的决心和筹码。
“粉身碎骨，亦是臣之本分！若惧凶险，昨日大殿之上，便该低头退让！”杨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昨夜在金殿上的搏命之气，“至于陛下圣德——魏阉一日不除，其豢养的死士走狗便一日如毒蛇盘踞宫闱，窥伺圣躬！王体乾递上的那张纸卷，是缓兵之计，是试探，更是随时可以勒紧陛下脖颈的催命绳索！留着他们，才是陛下最大的凶险！”
他向前倾身，目光灼灼盯着曹化淳，语速加快：“曹公公！昔年您于内书堂才名远播，为人方正，却遭魏阉排挤构陷，沉沦数载！难道您心中那口不平之气，当真泯灭了吗？！难道您甘心终身为那阉贼淫威所慑，永远屈居人下？！陛下登基，锐意中兴，正需公公这等忠直老臣，肃清君侧！您所求的秉笔之位，非为私欲，实为社稷！为陛下铲除这心腹大患！”字字诛心，直指曹化淳内心的痛处与野望。
曹化淳眼神深处的冰层，似乎被这滚烫的话语烫出了裂纹。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铜炉上划过一道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权衡。
许久，他长长地、极轻微地叹息一声，仿佛放下了某种重负，又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杨俭事……所谋甚大。”他抬起眼，那古井般的眼神终于不再平静，而是燃烧起一丝隐秘的、却又无比炽烈的火焰，“咱家一个阉腐之人，所求为何？不过是……老有所依，死得其名。”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但若要动王体乾、徐文铺这等根深蒂固之人，仅凭一腔热血可不行。如何动？何时动？动了之后如何掌控局面？牵一发动全身，厂卫怎么办？那两座阎罗殿（东厂、西厂），是魏阉爪牙中最尖利的獠牙！也是他在宫外最强大的爪牙！”
谈判进入了最核心、最具实操性的层面！
“分而化之，断其筋骨！”杨毅斩钉截铁，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剑柄，“徐文铺看似位高，实则在宫中人缘颇劣，0稳！可用‘阴结宫闱、泄露禁中语’之罪先行拔除！证据，下官这里已有眉目！”他指的是让李培明追查之事，“拔掉徐文铺，王体乾便如断一臂！届时公公您接任秉笔，顺理成章！至于王体乾本人……一旦失势，墙倒众人推！只需一份他贪墨江南织造、为魏阉输送宫中之物的铁证，就足以令他万劫不复！”
曹化淳眼中精光爆闪！杨毅的准备，远比他想象的要充分细致！
“那东厂、西厂呢？”曹化淳追问，“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多为魏阉死忠。提督李朝青（时任东厂提督），更是豺狼中的豺狼！”
“厂卫之患，在于其‘侦缉之权’与‘私设刑狱’！”杨毅声音冰冷如铁，“曹公公接掌司礼监后，第一道令，便是‘遵陛下意旨，整饬厂务’！着锦衣卫南、北镇抚司，派得力干员，介入东、西两厂所有大案要案之复核勘验！任何案卷，没有锦衣卫北镇抚司主官（此刻杨毅暂领此职）与司礼监掌印（曹化淳未来的目标）共同签押，不得行刑！不得结案！此为第一步——掺沙子！
他语速更快，显然是早有谋算：“第二步——换血夺权！整饬必然引发人心浮动！那时，便是曹公公您启用旧年故交、心腹干吏之时！东厂掌刑千户李明宇（历史上曹化淳心腹），当年因开罪王体乾被发配北镇抚司当苦役，此人可用！西厂那边，我联络一位潜藏极深、与李朝青有杀子之仇的档头，他手中必有田尔耕致命把柄！此人已在昨夜风雪中秘密启程赶往该处！”（暗合魏忠贤那边派杀手的路线）
“第三步——釜底抽薪！”杨毅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趁此‘整饬’之机，公公您密奏陛下，陈述厂卫刑狱合一、权责不清、易生弊端之弊！提议于御马监（历来由皇帝心腹太监掌控）之下，另设‘内缉事处’，专司宫内宿卫安全，监察所有宦官言行！将宫内暗查之权，从东厂剥离！魏阉在宫内之耳目，十去七八！”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精密的计划！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夺其权柄，断其羽翼，分化瓦解，最后另起炉灶，直插魏忠贤在宫禁力量的心脏！
曹化淳听完，久久不语。精舍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的呼吸声。他的手指在道袍下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的一串血晶念珠（象征其与道教的关联，亦暗藏血腥），目光明灭不定。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杨毅的目光中，不再有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凝重和……认可。
“杨俭事……”曹化淳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一番筹谋，步步惊心，却又丝丝入扣。咱家……竟听得有些热血翻腾了。看来昨日金殿那雷霆一击，并非全然莽撞。”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赌上一切的孤注一掷，“就依此计而行！宫中王体乾、徐文铺那边，一切所需证据、人证、时机拿捏，咱家暗中策应！东厂李朝青那边，等你说的那个档头信到，我亲自去‘请’他喝茶！至于新设‘内缉事处’……人选，咱家心中已有腹稿。但此事，需陛下乾纲独断，咱们，得一起把这火烧到陛下面前去！烧得他……不得不动！”
“下官明白！”杨毅心脏剧烈跳动，几乎冲破胸腔！曹化淳的加入，如同在必死之局中注入了一股强心剂！他深吸一口气，“为保万一，还需一剂猛药！需有一桩惊天大案，震动朝野，让陛下亲眼目睹厂卫在魏阉操控下已何等无法无天、祸国殃民！成为我们整饬厂卫、清除奸佞的最佳理由！此事，下官已有预案，细节待你我稍后联络……”（伏笔）
“好！具体行事方式与联络……”曹化淳正要详说具体细节，精舍深处那幅巨大的元始天尊画像旁的墙壁，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三声如同水滴落地般的叩击声——“笃、笃、笃”。
曹化淳脸色瞬间恢复古井无波，对着杨毅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噤声。他声音立刻恢复了之前那种超然物外的淡然：“……此议关乎圣誉，容咱家再细思几日。杨俭事一路辛苦，请回吧。”同时，目光扫过墙角一个看似普通的铜镜——镜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这是提前安排好的警戒信号！有人在外面试图探查精舍内部！而且手段精妙，若非他们早有布置，根本无法察觉！
杨毅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同样恢复成拜见前辈公事公办的姿态，深深一揖：“多谢公公指点，下官告退。”眼中却锐利如刀，与曹化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风声鹤唳，无处不在！
精舍的门再次无声开启一道缝隙，杨毅的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松柏的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曹化淳依旧端坐蒲团之上，手指轻捻着血晶念珠，凝视着画像上元始天尊那悲悯又似看透红尘的双眼，久久不动。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一地残雪。一场足以撼动整个紫禁城权力的巨大风暴，就在这座看似寂静无人的小道观精舍内，被密谋成形。而窥伺在外的阴影，预示着魏忠贤的爪牙，已经嗅到了危险的血腥味。下一场的交锋，必然是更加的诡谲和致命。精舍的门缝彻底合拢，将所有的秘密暂时锁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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