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这顶疾行的小轿。杨毅靠回冰冷的轿壁,再次闭目养神,将那柄染了他一丝血迹的匕首紧贴在心口位置。冰冷的触感和心跳的搏动清晰地传递过来。奏折的阴影、皇帝的审视(虽年幼却日益敏锐)、阉党这张无孔不入巨网的威胁、骆养性可能的掣肘、王承恩那深不可测的沉默合作……重重杀机如同无形的网,在这片寂静黑暗的掩护下,正悄然收紧。
而他,必须在这张网彻底勒紧之前,磨好最快的刀,斩断最多的线。此刻的皇帝,还不是几年后那个刚愎急躁的青年,但他已经嗅到了“九千岁”阴影下宫闱的危险,也隐隐感受到了杨毅这颗“孤星”可能带来的变数。这“试刀”既是信任的开端,也是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试探。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永贞府邸,夜
烛火通明,暖炉烘得房间有些燥热,与外面凛冽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并非阴森鬼蜮,而是权势正隆的五虎之一李永贞的私宅。他身着蟒袍常服,正悠闲地品着一盏新贡的雨前龙井,听着一个小曲。年少的皇帝?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主子,真正的九千岁才是这天下的执棋者。他是九千岁的心腹爪牙,这紫禁城内宫深处,他李永贞的耳目和威势,比皇帝本人说话可能更管用。
一个小黄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老祖宗!不好了!李…李三喜…他…”
李永贞脸上的闲适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被打扰的不悦。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慌什么!天塌了?说清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小黄门吓得浑身一哆嗦,语速飞快地禀报:“回…回老祖宗!三喜哥…在文华殿议政的时候…被…被万岁爷亲自下令…拿…拿下了!当场就…就被王承恩带人押住,现下…现下正押往北镇抚司诏狱!说是…说是里通外贼…意图不轨!”
“……!!”李永贞瞳孔猛地一缩,心头剧震!文华殿?当场拿下?小皇帝下的令?!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瞬间窜了上来,饶是他深得魏忠贤信任,权势滔天,此刻也感到一丝强烈的不安。李三喜是他极为倚重的亲信侄子,在惜薪司当差,掌握着不少宫禁出入和内廷秘闻的钥匙!若是他在御前吐出点什么,牵连到司礼监乃至九千岁……他李永贞吃不了兜着走!
“废物!”一声低沉的怒喝,李永贞霍然起身,带倒了椅子,脸色铁青。他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踱了两步。小皇帝什么时候有这般胆色和手腕了?那个从信王府中走出佥事杨毅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王承恩…那条老狗!李永贞的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最初的惊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惶恐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定海神针般浮现出来:
九千岁!魏忠贤!
恐惧的阴影如同潮水般退去,一股更强大、更蛮横的底气瞬间充盈了李永贞的心胸。他想起了魏忠贤那张似笑非笑、却能止小儿夜啼的脸,想起了那遍布朝野、如同蛛网般密不透风的厂卫势力,想起了小皇帝在九千岁面前也时常显露出的忌惮和无力感。
紧张?担忧?不,在小皇帝面前紧张一下是必然的,毕竟君臣名分还在。但说到要伤及自己九千岁座下“五虎”的根基?做梦!
李永贞紧绷的面皮松弛下来,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惯常的、带着阴冷和优越感的笑意。他缓缓坐回另一把太师椅上,姿态重新变得沉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慌什么?”他轻嗤一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眼神却锐利如刀,“万岁爷…毕竟还年轻,容易受人蛊惑。文华殿上,必然是听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杨毅小儿的谗言!王承恩那个没根的东西,不过是条看主人眼色的狗罢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笃定。北镇抚司?那是九千岁的外廷鹰犬窝!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见了咱家也得客客气气!里面大大小小的档头、千户、百户,哪个不是九千岁的人?哪个敢不给他李永贞面子?更何况,李三喜可是给九千岁效力的!谅那北镇抚司的刑官也不敢真动他的人,最多是走个过场,吓唬吓唬罢了。
但…稳妥起见!那地方煞气重,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愣头青下手没个轻重,或者那杨毅贼心不死暗中使坏,让三喜吃了苦头甚至说了胡话,那也是给九千岁脸上抹黑!必须立刻把人捞出来!
松弛瞬间化作了更直接的指令。
他放下茶杯,脸上那点笑意也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命令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狠戾,对着依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心腹小黄门冷冷道:
“小喜子,起来!”
那随堂太监小喜子一个激灵站起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拿着。”李永贞从手指上褪下一个成色极佳的翠玉扳指,又从袖中摸出一张花押私笺(上面有他与特定锦衣卫高层联络的隐晦标记),塞入小喜子手中。想了想,又从案头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抽出一小叠厚厚的龙头大票(大额官票),一并推过去:“你立刻亲自出宫,马上去寻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他在东城棉花胡同有个外宅,夜宿那儿的时候多。就说是咱家李永贞的意思!”
小喜子双手捧过三样东西,感觉分量极重,手心都在冒汗。
李永贞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告诉许佥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李三喜,年轻糊涂,被人构陷冲撞了圣驾。万岁爷正在气头上,把他丢进了北镇抚司。”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但万岁爷毕竟是明君,早晚会回过神。在这之前,不能让孩子在那种地方遭罪!让许佥事看在我和九千岁平日的关照上,务必、务必想办法把人给我悄悄‘接出来’!用钱、用人情、用他北镇抚司里的门道!要快!”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小喜子的眼睛,最后一句如同毒蛇吐信:“你再替咱家私下问许佥事一句:这北镇抚司的阴沟里,淹死个把不开眼的小虾米,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殁’……也不是很难吧?三喜这孩子胆子小,在里面万一熬不过去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丢了咱们司礼监和九千岁的脸,那可就……”
他没有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做了个“请茶”的手势,但话语中的杀机,小喜子浑身冰冷,听得明明白白——捞人为主,若人捞不出来或恐生变,则立即灭口!
“奴才明白了!定办妥当!”小喜子不敢有丝毫迟疑,将那扳指、花押和银票死死攥紧,藏入贴身的暗袋,对着李永贞深深一躬,然后像一道影子般,迅速无声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房间内,李永贞重新靠回椅背,拿起茶杯。烛光摇曳,在他保养得宜却难掩阴鸷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呷了一口茶,茶水的温度似乎安抚了他刚才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焦虑。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
“哼,杨毅?小皇帝身边的一条新狗罢了。想咬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口够不够硬?这京城,这紫禁城,还是九千岁说了算!”
杨毅并不知道,在他这柄刚刚从虎口夺回生路、尚在打磨淬火的刀,正艰难走向密云卫所寻找“刀胚”的同时。另一张由权势、金钱和根深蒂固的宦官集团编织成的巨网,已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轻描淡写地撒向了北镇抚司诏狱。在李永贞眼中,捞一个被皇帝丢进去的低等内侍,不过是动动嘴皮、递点好处的小事一桩。而这桩小事,对杨毅“三日撕开口子”的生死赌局而言,却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许显纯——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正是魏忠贤“五彪”之一,以残酷和媚上闻名。此刻,他或许正在某处温柔乡中销魂,或者正在阴森的值房案牍前策划着下一场构陷。但李永贞的信物和暗示一旦送到,这座由九千岁意志掌控的恐怖机器,便会为了保全自身,毫不犹豫地碾碎李三喜这个小小的蝼蚁。
轿子平稳疾行,无声无息。前方密云卫所的寒夜训练场上,一个名叫耿忠的低阶武官或许正因值夜而满腹牢骚,却不知一个将他卷入帝国权力核心血腥漩涡的机会,正随着这顶蓝呢小轿,在冬夜的寒风里疾驰而来。
杨毅的脸色在明暗交织的月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凝重。他袖中的匕首冰冷,袖袋里的奏折滚烫。王承恩那句“刀要快,更要准”如同警钟在心头回荡。快,他能有多快?能否快过那张遮天蔽日、已然笼罩在诏狱上空的巨网?准,他的刀锋,又能否在九千岁织就的层层迷雾中,精准地刺破李永贞的咽喉?半月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绞索,而第一场厮杀,尚未真正开始,凶险已至顶点。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