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啊——!陛下明鉴!臣冤枉!”
顾秉谦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朝堂!
只见顾秉谦踉跄着扑跪在地,动作仓皇狼狈,花白的胡须剧烈抖动着,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他仰起布满皱纹的脸,对着高高在上的御座方向拼命叩首,额头重重撞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咚”声。一下,两下……很快,那苍老的额角便渗出了刺目的血迹,蜿蜒而下,染红了花白的鬓角。
“臣侍奉先帝,辅佐陛下,一片丹心可昭日月!说臣附逆?说臣结党?陛下!臣若有半分私念,天诛地灭啊!”他的声音嘶哑,混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那些所谓‘证据’,皆是构陷!是小人罗织罪名,欲置老臣于死地啊!陛下!老臣……老臣冤枉啊!”
这悲怆的哭喊仿佛是一个信号。
“噗通!”兵部尚书崔呈秀也猛地跪倒,动作虽不如顾秉谦狼狈,却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悍。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粗声吼道:“陛下!臣手握兵权,镇守边疆,何曾有过半点异心?说臣贪墨军饷?那是前线将士嗷嗷待哺,军情如火,臣不得已先斩后奏,皆是为了军需!说臣残害忠良?那些人勾结乱党,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臣是为陛下清除奸佞,稳固江山!臣对大明、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他猛地抬起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胸膛,震得官服上的狮子补子簌簌作响,发出沉闷的声响,“若臣有二心,甘受凌迟之刑!还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臣——冤枉!”
刑部尚书薛贞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肥胖的身躯像被抽去了骨头,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摊巨大的、颤抖的烂泥。他涕泪横流,糊了满脸,声音含糊不清,只剩下本能的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臣……臣只是按律办事,那些案子都是……都是上意啊!臣不敢抗命……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求陛下开恩,求陛下明察……臣冤枉……冤枉啊……”他连叩首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不住地用额头蹭着冰冷的地面,将汗水、泪水和蹭破的血迹混作一团,狼狈不堪。
工部尚书李春烨跪在最末,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细若蚊蝇却又带着尖锐的哭腔,充满了恐惧:“陛下……臣营造宫殿,皆是遵旨行事,不敢有丝毫僭越……所谓‘媚上’,不过是臣……臣一心想为陛下分忧,想将差事办得尽善尽美……臣从未与谁结党,更不敢败坏国事……求陛下看在臣多年劳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信臣这一次……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啊!臣……冤枉!”
四个人,四副面孔,四种姿态,却都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同一个词——“冤枉!”悲愤、激切、哀戚、惶恐,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绝望的声浪,在空旷高耸的大殿里疯狂回荡,撞在朱红的梁柱上,碎成一片片令人窒息的回音。他们拼命叩首,额头的血、脸上的泪、颤抖的身体,都在诉说着“无辜”,试图用这最原始的悲情打动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然而,这仅仅是风暴的开始!
“陛下!顾阁老、崔尚书等人皆是国之柱石,岂容宵小构陷!”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是吏部右侍郎,顾秉谦的门生。他率先出列,跪倒在地,矛头直指刚刚弹劾的吏科都给事中,“钱大学士!尔等东林余孽,不思报国,反而结党营私,罗织罪名,陷害忠良!你们这是要搅乱朝纲,颠覆社稷吗?!”
“正是!”都察院一名御史紧随其后,他是崔呈秀的党羽,此刻须发戟张,指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厉声斥责,“薛尚书执掌刑部,秉公执法,何错之有?尔等弹劾,分明是挟私报复,公报私仇!为了你们东林一己之私,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构陷大臣,其心可诛!”
“李尚书督造宫殿,劳苦功高,何来‘媚上’之说?尔等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工部一名郎中跪地附和,声音激愤。
一时间,如同捅了马蜂窝!阉党一系的官员,无论是顾秉谦、崔呈秀的嫡系,还是依附于他们的墙头草,此刻都意识到大难临头,纷纷出列跪倒,声援四人。他们不敢直接攻击皇帝,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倾泻在发起弹劾的东林党人身上。
“陷害忠良!居心叵测!”
“扰乱朝纲!罪不容诛!”
“尔等才是真正的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寒了忠臣之心啊!”
指责声、谩骂声、扣帽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弹劾者的控诉。大殿之上,瞬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跪地喊冤、反咬一口的阉党及其附庸;另一边,是以钱龙锡为首,依旧挺立如松,面色沉凝的东林清流及其支持者。
“荒谬!”吏科都给事中面对指责,毫不退缩,他高举笏板,声音比对方更加洪亮,带着凛然正气,“顾秉谦依附阉竖,把持内阁,阻塞言路,证据确凿!尔等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才是真正的祸乱朝纲!”
“崔呈秀贪墨军饷,证据在此!岂容你信口雌黄!”户科都给事中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柄利剑。
“薛贞罗织冤狱,屈打成招,桩桩件件,皆有案可查!尔等为其张目,莫非也是同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目光如电,扫视着跪地的阉党官员,气势逼人。
争吵!激烈的争吵!
双方如同红了眼的斗兽,在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金銮殿上,展开了最赤裸、最激烈的攻讦。唾沫横飞,青筋暴起,笏板挥舞,指责与反指责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大殿内再无半分庄严肃穆,只剩下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敌意。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和一种名为“你死我活”的硝烟气息。
崇祯皇帝坐在御座上,脸色由紧绷转为铁青,又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看着下面如同市井泼妇般争吵的衮衮诸公,看着那跪地哭嚎的“忠臣”,看着那据理力争的“清流”,看着那混乱不堪、剑拔弩张的场面。少年的手指深深掐入御座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这就是他的朝堂?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臣子?
他的目光扫过钱龙锡。这位东林魁首,依旧如礁石般挺立,在汹涌的谩骂浪潮中岿然不动,只是那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他又看向曹化淳。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依旧低眉顺眼,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手中捻动佛珠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够了!”
一个冰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喧嚣的殿宇中炸响!
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御座。
崇祯皇帝缓缓站起身,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他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龙袍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散发出的威压,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冻结。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阉党官员,扫过那些刚刚还在激烈争辩的东林党人,最后,落在了首辅顾秉谦那血迹斑斑、涕泪横流的脸上。
“顾秉谦,”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崔呈秀,薛贞,李春烨。”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四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被点名者的心上。
“尔等四人,”崇祯的目光锐利如刀,“即刻卸职,闭门待勘。北镇抚司……”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站在武官班列中,一直如同阴影般沉默的杨毅,“会同三法司,严查所劾诸事,务求水落石出!”
“陛下——!”顾秉谦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崔呈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戾的凶光,但接触到皇帝那冰冷刺骨的眼神,那凶光瞬间被恐惧取代。薛贞直接瘫软在地,彻底昏死过去。李春烨则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在地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退朝!”
崇祯皇帝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由内侍簇拥着,消失在御座后的屏风之后。只留下满殿的官员,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感受着那席卷而来的、足以将人碾碎的冰冷风暴。清算的闸门,已被皇帝亲手彻底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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