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喧嚣与冰冷似乎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在外。偏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紫檀木家具深沉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凝重。
崇祯皇帝朱由检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瘦削的身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帝国同样晦暗不明的未来。脚步声在寂静中响起,沉稳而利落。
“臣,锦衣卫佥事杨毅,参见陛下。”杨毅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打破了沉寂。他单膝跪地,姿态恭谨,头微垂,目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冕旒已除,露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庞,眉宇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忧思。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落在杨毅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平身。”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杨卿,今日早朝……风浪不小啊。”他踱步到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钱龙锡他们,今日突然发难,雷霆万钧。朕想知道,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杨毅站起身,垂手肃立,心中念头飞转。他知道,这才是皇帝召见他的真正目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地开口:“回陛下,今日之事,看似突兀,实则……早有端倪。”
“哦?”朱由检挑眉,目光如实质般刺向杨毅,“端倪何在?”
“启禀陛下,”杨毅微微躬身,“昨日散朝后,钱龙锡大学士曾召臣过府一叙。”
朱由检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钱龙锡召你?所为何事?”
“钱大学士言道,有‘倪文焕一案’之重大隐情,需面呈陛下。”杨毅不疾不徐地答道,“臣不敢怠慢,即刻前往钱府。在钱大学士书房内,他交给臣一份……口供。”杨毅说着,从怀中郑重地取出那份誊抄清晰、盖有倪文焕血指印的口供文书,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倪文焕亲笔供述,并画押确认。其中详述了顾秉谦、崔呈秀、薛贞、李春烨等人,如何依附魏忠贤,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罗织冤狱,残害忠良,阻塞言路之种种罪行!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有迹可循!臣昨夜已命人将倪文焕本人严密看押于诏狱深处,以备陛下随时垂询!”
一名侍立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转呈御前。
朱由检接过文书,并未立刻翻阅。他盯着杨毅,眼神深邃:“所以,钱龙锡今日之举,是拿到了这份东西,才敢放手一搏?”
“陛下圣明。”杨毅低头道,“钱大学士言,此案关乎社稷清议,涉及朝堂奸佞,非面陈不足以尽言。然其身为外臣,不便直接呈递此等……涉及内廷及勋贵重臣之密证。故托臣之手,转呈陛下御览。至于今日早朝弹劾之事……臣以为,钱大学士应是见时机成熟,又得陛下‘讲’字圣裁,方才发动雷霆一击,以正视听!”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划过文书封皮。他明白了。钱龙锡这只老狐狸,是借杨毅这把锦衣卫的刀,将最致命的证据递到了自己面前,同时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杨毅,也巧妙地利用了钱龙锡东林魁首的身份和影响力,促成了今日这场足以撼动朝局的清洗!这两人,一个借刀杀人,一个顺势而为,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倪文焕……此人现在何处?”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臣已将其秘密关押于北镇抚司诏狱最底层甲字三号死囚牢,派心腹日夜看守,除臣与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杨毅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朱由检微微颔首,终于翻开了那份口供。他看得很快,但眼神却越来越冷,如同凝结的寒冰。那上面记载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贪墨之巨,手段之酷,结党之深,令人发指!尤其是看到他们如何构陷、残害那些正直官员时,朱由检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合上文书,朱由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冷静:“杨卿,此事……你做得很好。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杨毅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沉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坐实证据,深挖余党!倪文焕虽已招供,但仅是一面之词。臣请旨,即刻提审顾秉谦、崔呈秀、薛贞、李春烨四人!同时,由北镇抚司会同三法司,按图索骥,彻查倪文焕供词中所涉之一应人证、物证!尤其是其供述之赃款去向、同党名单、往来书信等,务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森然:“此外,倪文焕供词中多次提及‘厂公’……虽未明指,但其所行之事,多有东厂、锦衣卫内部人员配合之痕迹。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临机专断之权,必要时,可对涉及此案之厂卫内部人员,先行缉拿审讯!”
朱由检目光一闪。杨毅这是要把火烧向东厂和锦衣卫内部!这需要极大的胆魄,但也确实是斩草除根的关键。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准。朕赐你王命旗牌,许你便宜行事!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但切记,证据确凿,勿枉勿纵!”
“臣,领旨!谢陛下信任!”杨毅心中大定,躬身行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王命旗牌在手,他便有了尚方宝剑!
“去吧。”朱由检挥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有一丝对眼前这把锋利鹰犬的满意,“此事……你用心办。朕,等着你的结果。”
“臣告退!”杨毅再次行礼,转身,步伐沉稳地退出了偏殿。他知道,一场席卷整个阉党势力、甚至波及厂卫内部的腥风血雨,即将由他亲手拉开帷幕。
与偏殿的凝重压抑不同,文华殿外,以钱龙锡为首的东林党人及其支持者,虽极力保持着朝廷重臣的仪态,但眉宇间的喜色和步履间的轻快,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钱公!今日真是大快人心!雷霆一击,荡涤妖氛!”吏科都给事中凑近钱龙锡,声音虽低,却难掩激动。
“是啊!顾、崔、薛、李,此等国之蠹虫,早该清除!今日陛下圣明,终见天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
“钱大学士运筹帷幄,一举定乾坤!实乃我辈楷模!”旁边几位官员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红光。
钱龙锡走在众人簇拥之中,面色依旧沉静如水,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掌控全局的锐利一闪而逝。他微微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威严:“诸位,稍安勿躁。陛下圣裁,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三法司会审,北镇抚司查证,才是关键。我等需谨言慎行,静待结果,切莫得意忘形,授人以柄。”
“钱公所言极是!”众人纷纷收敛神色,点头称是。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那份压抑多年的愤懑得以宣泄的畅快,以及对未来朝局走向的期待,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汹涌澎湃。若非身处宫禁,他们几乎要弹冠相庆,痛饮三杯!
与此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值房内,气氛却如同冰窟。
一个穿着东厂番子服饰、满脸惊惶的小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厂……厂公!大事不好了!顾……顾阁老!崔尚书!薛尚书!李尚书!他们……他们被……”
正闭目养神,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的魏忠贤,闻声缓缓睁开眼。他穿着象征内廷最高权柄的蟒袍,面容保养得宜,但此刻,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笑意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宦官,声音平静得可怕:“被怎么了?说清楚。”
“被……被陛下罢免了官职!下……下了锦衣卫的大狱了!”小宦官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尖利刺耳。
“什么?!”魏忠贤猛地坐直了身体!那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圆,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一直维持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平静面具,在瞬间碎裂!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颤抖!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毕露。
“千真万确啊厂公!”小宦官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是……是钱龙锡!带着东林那帮人!在早朝上突然发难!弹劾顾阁老他们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罗织冤狱……陛下……陛下震怒!当场就……就罢了他们的官,让锦衣卫拿人了!现在……现在人已经押进诏狱了!”
“钱龙锡……东林余孽……”魏忠贤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顾秉谦是他的首辅,崔呈秀是他的兵部尚书,薛贞、李春烨都是他安插在要害位置的心腹!他们倒了,就等于砍断了他伸向朝堂最有力的几只臂膀!钱龙锡他们怎么敢?怎么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动如此致命的攻击?陛下……陛下怎么会如此决绝?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顶门!他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这群该死的清流!这群阴魂不散的东林党!他们竟敢……竟敢如此!
然而,怒火只燃烧了刹那,便被一股更深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恐惧瞬间吞噬!魏忠贤浑身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太了解政治斗争的残酷了。钱龙锡他们敢这么做,必然是拿到了足以致命的证据!是什么?是谁泄露的?倪文焕?那个被杨毅抓走的倪文焕?!难道……难道他招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如果倪文焕招供,那牵扯出的就绝不仅仅是顾秉谦他们几个!他魏忠贤……他魏忠贤自己……!
“噗——!”魏忠贤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他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收紧,目标直指他本人!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魏忠贤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凶光!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而尖利,如同夜枭啼鸣:
“来人!快!立刻去把东厂理刑百户孙云鹤、西厂掌刑千户杨寰给咱家叫来!还有……还有那些把头!让他们立刻!马上!滚来见咱家!快——!!!”
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他掌控的厂卫核心力量。值房内侍立的大小太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传令。
魏忠贤瘫坐在太师椅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眼神中充满了惊惧、暴戾和一种末日将至的疯狂。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这风暴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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