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父母的第二天，龙鳞岛恢复了它惯有的孤寂。
海风是这里唯一恒久的主人，裹挟着咸涩的微潮，一遍遍抚过观测站的白色墙壁，卷起檐角几片枯叶，又呼啸着奔向远方无垠的蔚蓝。
陈屿坐在电脑前，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查阅着最新的海洋生态报告。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线条。
一条被置顶的社会新闻标题，像一根毒刺，猛地扎进了他的眼球。
他点了进去。
照片的像素很高，高到能清晰看见那些被海警截获的走私品上，每一片玳瑁甲壳独一无二的、琥珀与黄金交织的美丽纹路。它们本该是海洋中最绚烂的宝石，此刻却被残忍地剥离，加工成梳子、手镯、眼镜框，堆叠在一起，成了一堆冰冷的、控诉着罪恶的证物。
玳瑁。
一种温顺到甚至有些笨拙的古老海龟。
因为美丽，所以该死。
屏幕的光线似乎变得刺眼起来，那一片片甲壳的纹路在他瞳孔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张张被屠戮的、无声嘶吼的生命残影。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
陈屿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关掉了新闻页面，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他自己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
一段被他强行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挣脱了枷锁，带着当年那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凶猛地扑面而来。
那年他还很小。
家族的海洋牧场，是他童年全部的乐园。他记得那些巨大的养殖网箱，记得那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种鱼，它们是他最珍贵的玩伴。
直到那个凌晨。
一伙丧心病狂的偷盗团伙，在偷走了最名贵的一批种鱼后，为了毁灭证据，竟将整桶整桶的剧毒化学品，直接倾倒入每一个网箱。
他永远忘不了第二天清晨，父亲带他去牧场时的场景。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与药水味。海面上，漂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翻着银白色肚皮的死鱼。那些曾经鲜活灵动的生命，此刻全都睁着一双双浑浊无光的死眼，无声地望着天空。
他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如山一般坚毅的男人，就那么站在码头上，一言不发。可陈屿看见，他那双常年被海风和日光磨砺得粗糙无比的大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血被毁于一旦的无力。
那种深入骨髓、却又无处发泄的愤怒。
那种巨大的、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经济损失。
这一切，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年幼的心上，烫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疤痕。
“守护这片海……”
陈屿低声自语，声音有些沙哑。
“不只是工作，更是我的使命。”
他站起身，胸中的郁结之气缓缓吐出，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也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父母临走前，特意交代过的“礼物”。
他迈步走出观测站。
旁边临时搭建的犬舍里，两道黑白相间的身影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
那是两只品相极佳的边境牧羊犬，毛色黑白分明，如同泼墨山水。它们的眼神中透着一种远超普通犬类的聪慧与灵性，正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向它们走来的新主人。
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这可不是普通的狗，是我花大价钱，请了国内顶尖的训犬师，专门针对海上作业训练出来的‘牧鱼犬’。”
“水性顶呱呱，能听懂上百个口令，帮你驱赶鱼群、巡视网箱，绝对是最好的帮手！”
陈屿蹲下身，伸出手。
其中一只立刻摇着尾巴凑了上来，用温热的鼻子嗅了嗅他的手心，然后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它的性格活泼外向，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热情。
“你这么活泼，就叫‘大毛’吧。”
另一只则显得沉稳许多，它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原地观察了片刻，确认陈屿没有恶意后，才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来，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指尖，算是打了招呼。
“你，就叫‘二毛’。”
陈屿一手一个，揉着它们顺滑的皮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与生命力，心中因那条新闻而起的戾气，不知不觉被冲淡了许多。
“走，带你们去认识一下这个岛上的大姐头。”
他笑着起身，领着两只对新环境充满探索欲的“牧鱼犬”，向着不远处的潟湖走去。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忍俊不禁。
刚刚靠近潟湖的边缘，还没等陈屿开口介绍。
大毛和二毛，这两只在陆地上堪称“犬类智商天花板”的精英，脸上的兴奋与好奇瞬间凝固了。
它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身体僵直，鼻翼疯狂翕动，似乎从空气中捕捉到了某种令它们灵魂战栗的信息。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扼住了它们的喉咙。
那是一种气息。
一种独属于海洋食物链最顶端、最无可争议的统治者的气息。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对方毫无敌意，那种来自基因层面的绝对压制，依旧让这两只聪明的狗子瞬间破了防。
大毛那根原本摇得像风车的尾巴，“啪”地一下夹进了两腿之间。
二毛更是干脆，直接一个原地趴倒，将头埋进自己的前爪里，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压抑又不安的“呜呜”声。
别说下水，它们现在连抬眼多看潟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潟湖里，通体雪白的小白倒是对岸上这两个新来的“小不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它摆动着巨大的尾鳍，在水中快活地转着圈，硕大的脑袋探出水面，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
一个，是海洋的霸主。
两个，是陆地的精英。
陈屿看着眼前这滑稽又戏剧性的一幕，之前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忍不住，畅快地笑出了声。
从今天起，在这座孤悬海外的龙鳞岛上，他不再是一个人。
一鲸，两犬。
一个全新的，属于他和它们的篇章，正式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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