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嬷嬷站在祠堂门口,高声道:“这规矩,可要逐个字的看好了,不要辜负二夫人的苦心,下回再犯,可不会这么轻易饶过。”
苦心......饶过......
宋承漪的手揪紧衣摆,唇边溢出一声哼笑,这位曹嬷嬷怪会讲笑话的。
蒲草垫子的孔洞稀疏,从外边压根看不见异样,但里头藏着十几根毛针。
这针硬度不够,不至于刺进骨头中,却能密密麻麻扎在皮肉上。
两个干力气活的婆子,将她按得死死的,不允宋承漪挣扎扭动。
祠堂中点燃的香,一点点化为香灰,每一瞬都极为漫长。
就算是晴日,冬天地上的凉也是刺骨的,她的膝盖往下到小腿都是麻木的。
宋承漪跪不住,身子打着摆往旁边栽。
从前,侯府上下没有胆敢苛待她的人,如今都变了脸。
她知道,以前是因有郁攸迟做她的靠山,侯府世子待她好,自然无人敢轻慢。
现在,连郁攸迟都厌弃她了。
所以牛鬼蛇神,一个一个地都出现了。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若是知道死而复生要经历这些......那还不如......
丧气的念头刚起,砰的一声!
宋承漪听到什么东西轰然坠地的声音。
她勉强回头望去,就见祠堂的木门被人粗暴地踢掉了半扇,围挡在门口的婆子,被一身黑衣的布行真压在地上。
一道裹挟着浓烈戾气与霜寒的高大身影,朝她走来。
宋承漪那本来萎靡成缝的眼睛都瞪圆了。
她心里装的那个人,竟真的来了!
但宋承漪不敢妄想,郁攸迟是为她而来。
院中瞬间跪倒一片人,惊惶万状。
曹嬷嬷见到世子走来,腿直发抖,这位阎王爷怎么在此时回来了,她忙下台阶去迎。
“让路。”
步行真手中的剑出鞘,将曹嬷嬷吓退到一边。
郁攸迟身上还穿着深紫色云锦官服,应是从宫中赶回的。
金线盘绣的云纹在阔袖大襟间游走,玉带钩缀着金锦绶带,勒出窄瘦的腰线,将他身姿衬得如岳峙渊渟,散发着凛冽的威压与距离感。
他行路时,步伐比平时要缓重,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眉心拧出一道深壑,薄唇紧抿,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目光扫过之处,奴仆们的头颅压得更低,恨不得埋进雪里。
唯有宋承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郁攸迟踏上石阶,径直走到她身前。
四下落雪苍茫,女子肤白光洁,却是失去血色的透白。
当郁攸迟看清她穿着的衣裳时,瞳孔猛地一缩,眸色带着吞噬一切的暗。
贞德十九年冬月,那段固封的记忆不断下陷。
宋承漪被这蚀骨的眼神看得心尖发颤。
没了身边婆子们的按扶,她的身子摇摆着,像是一只马上就要摔落的蓝色蝴蝶。
郁攸迟反应快得惊人,在她倾倒的刹那,就已半跪于地,带着一种近乎掠夺般的力道揽住她的腰,稳稳地将她接住。
预想栽倒的疼痛没有传来,宋承漪怔住,手下意识抵住他的肩头,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到不解。
她能感受到,腰间那只长臂,紧得像是要箍断她的腰身,仿佛要将她按进身体中。
一声近乎破碎的低喃,带着滚烫的气息,震动着她的耳膜。
“阿漪......”
唤得......
是她!
宋承漪的耳中嗡嗡作响,冰透的四肢因这久违的称呼翻腾起热浪。
原来,她竟这般想念这两个字。
积压的委屈与酸涩汹涌而上,那声回应已经抵到齿关,喉咙却异常紧涩,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宋承漪的手指抓紧了他宽阔的肩。
视线之下,水蓝裙摆,铺展在深紫色的官袍之下。
忽的,她脑中挤进一个画面,关于郁攸迟何时穿过那套蓝锦衣袍,她有了答案。
正是如现在一般的雪寒冬令之时。
也是六年前,她遇刺的那日。
最终,他那件荻青色的竹叶金丝披风裹住了中箭跌落的她。
那么华美的披风,却被从她心口喷涌而出的污血浸透一大片,刺目惊心。
宋承漪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当时所穿的,与身上这件分毫不差,此刻,也与当时场景几近相同。
郁攸迟紧紧搂着她。
雾气在宋承漪眼底凝聚成水光,模糊地映出他紧绷的下颌。
这次的结局,终于不再是天人相隔。
“世子!”
步行真拎着一把木椅火急火燎地出现,“您——”
话音在看清石阶上的景象时戛然而止。
世子爷单膝着地,将平芜院那个女人紧紧锁在怀里,他干干地说完:“您......快坐下......”
被人打断,郁攸迟的眉间掠过一丝罕见的僵硬和茫然。
瞬息之间,他仿佛被火舌烫到般收回手臂。
箍在宋承漪腰上的手撤了力道,她下意识抬手,想去抓那片离她而去的深紫袍袖。
指尖却只徒劳地划过。
宋承漪抬眸望去,郁攸迟已立在她身前,神情极为冷厉,她被他眼底的寒芒冻得一抖。
仿佛刚才那声缠绵的呼唤,那温存的一抱,只是她的幻觉。
片刻前还在澎湃跳动的心,渐渐沉寂。
见女子水漾的眸子仍固执地追着他,郁攸迟强迫自己目视前方。
“再取一把椅子来。”
步行真领命去了,心中翻江倒海。
一炷香前。
世子本在武德司观禁军操练,毫无征兆地便身形剧晃,险险栽倒在演武场上。
一路回府,世子都沉着脸,膝上仿佛有伤,走走停停才到祠堂。步行真以为世子是要赶着回来处置平芜院的女人,谁想二人却亲密地抱在了一处。
很快,步行真又取了一把椅子回来,他看向主子。
郁攸迟微扬下颌,目光的落点是瘫坐在地上的女子。
宋承漪看着摆在她身旁的椅子,用手拄着地面用力,但因腿脚发麻,刚起来一点儿,又扑通又跪回蒲团上。
酸麻交加,外加蒲团下毛针瞬间刺入皮肉的尖锐痛楚,猛地爆发。
她生理性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郁攸迟亦未料到,这酸麻加之刺疼来得如此汹涌,他屏住一口气,右掌紧攥成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