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枫心如明镜，上前半步，平静答道：“回老爷子，一切顺利。药材已按往常交付洪掌柜。只是在集市末尾，偶遇尚公子。尚公子听闻老爷子您医术通神，执意要求一见，并言……”他话语微顿，目光转向尚云瑾那名捧着紫檀木盒的随从，“…愿以此异卉，作为诊金前仪。”
随着程云枫的话语，那中年随从再次上前，将木盒开启一道缝隙。那奇异的紫髓兰药香再次逸散出来，比在集市时更为清晰。
穆老的鼻翼微微动了一下，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那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惊讶、回忆，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他盯着那木盒看了足足三息，才缓缓移开目光，重新落在深深作揖、姿态恭敬的尚云瑾身上。
“尚云…”穆老低声咀嚼了一下这个姓氏，声音沙哑，“王都…尚云家的公子，竟然能找到老夫这山野陋室，真是…有心了。”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程云枫，仿佛在审视这个被自己孙女和小孙子从山涧边捡回来的、来历神秘的少年，为何会卷入此事。
尚云瑾保持作揖姿势，连忙道：“晚辈绝无监视窥探之意！只是机缘巧合，多方打听，才侥幸得知老先生仙踪，绝不敢有丝毫冒犯！”
穆老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疲惫：“老夫早已不过问世事，更无力理会什么疑难杂症。旧疾复发？沉疴难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尚云公子，请回吧。”
直接拒绝，毫不拖泥带水。
尚云瑾身体微微一僵，但依旧维持着姿势，语气甚至更加恳切：“老先生！医者仁心！求您…”
“爷爷…”穆雪见状，有些不忍，又想到那百枚金币的承诺，忍不住轻声开口，却被穆老一个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程云枫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爷子，此物…药性殊异。”他的话语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性温润似玉髓，其息含藏蕴灵光。”程云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木盒，直视着那株紫髓兰，基于洪荒世界对天地灵物本质的深刻认知，而非此界的命名体系，缓缓描述道：“晚辈虽不知此物在此间称谓为何，然依其气息流转判断，其效当主通经络，尤擅润泽修复受损之脉，于久伤旧痾颇有奇效。兼有一缕清灵之气，似能安抚神念。”
他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穆老猛地转头看向程云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与惊诧！他震惊的不是这少年能道出药性——这紫髓兰的效用他自然知晓——他震惊的是，这个数月前被穆雪发现、由穆焱背回家时奄奄一息，连本地最常见草药都未必认得的少年，如何能仅凭一丝药气，就将这即便在王都也极为罕见的灵物的药性，说得如此精准透彻？甚至触及了那玄之又玄的“安抚神念”之效？这绝非一个普通山野少年乃至寻常药师所能拥有的见识！
尚云瑾也是骤然抬头，看向程云枫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程云枫所说，比他所知的“紫髓兰”官方描述更为深入和本质，尤其是“安抚神念”之说，更是触及了家族寻求此物的核心秘密之一！这个看似普通的乡村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程云枫却仿佛只是依据本能感知陈述了一件事实，说完便垂手而立，沉默不语。他知道这番话的风险，必定会引起更深探究。但他必须说出来，这是打破僵局，将主动权重新拉回，并为自己争取接触这株对他恢复至关重要的灵物的唯一方式。至于如何解释这种认知，只能归于“模糊的记忆”或“特殊的感觉”，日后再周旋。
小院中，暮色愈浓，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明暗不定的脸。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缕奇异的药香，还在无声地弥漫，以及程云枫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所带来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小院中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
那株“紫髓兰”散发出的奇异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但对穆雪而言，这味道与山里其他珍稀药材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更陌生些。她的注意力并未过多停留在药草或是那陌生公子的话语上，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偶尔担忧地看向爷爷。对她而言，外来的纷扰只要不触及爷爷和弟弟，便如同掠过山脊的风，听过便算。
尚云瑾言辞恳切，甚至引用了程云枫的话，情绪显得颇为激动。穆雪的思绪却飘开了些，想着弟弟穆焱这个时辰该从武场回来了，不知今日是否又与人切磋弄得一身伤，药箱里的金疮药似乎快见底了，明日得再配一些。
穆老静静听完，苍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石磨的边缘，目光平和。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常：“孝心可嘉。”
穆雪听到爷爷开口，心神收了回来，专注地听着。
“此物既尋來不易，便暫留下吧。”穆老語氣依舊風輕雲淡，“老夫需靜觀此物藥性，明早再與你分說。”
穆雪闻言，心里默默记下：明日需早些起身，为爷爷准备好静室所需的安神香和清水。
尚云瑾立刻领会，主动提出告辞，并表示已订好镇上的驿馆，顺带要去拜访黄教习。
穆老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如同关心晚辈般随口道：“如此也好。镇上的百味斋，炊饼和山珍汤倒是不错。”
“多谢老先生指点。”尚云瑾拱手，示意随从放下木盒，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见外人走了，穆雪心里那点因陌生人在场而产生的细微紧绷感也随之消散。她看向爷爷，等待接下来的吩咐。至于那株珍贵的药材最终如何，明日爷爷自会决断，她无需多想。
穆老已转过身，语气寻常地吩咐道：“云枫，來灶房幫我看著火，粥快好了，別溢出來。雪儿，去把药材归置一下，准备吃饭吧。”
“哎，好的爷爷。”穆雪应声道，心里想着的是灶上还温着给穆焱留的饭菜，不知他回来没有。她走到石磨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株紫髓兰连同木盒拿起，准备拿到爷爷的药房去妥善放置——这是爷爷吩咐留下的东西，需得收好。然后才开始熟练地收拾起下午带回的那些普通药材，分门别类，动作麻利，心思简单而专注。
夜色缓缓笼罩小院，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照着穆老平静的侧脸和程云枫沉默的身影。粥香弥漫开来，混合着院子里淡淡的药草气息，显得格外安宁。
穆雪收拾好药材，又去看了看西厢房是否整洁，虽那尚云公子不来住，但日常打扫是习惯。听着灶房传来的轻微响动，她想着今晚的粥似乎熬得格外香，弟弟回来定能多吃一碗。
然而，在这片由穆雪简单心思所构成的安宁之下，波澜已然漾开。
夜深人静时，穆老独自坐在窗前，月光洒在那株放置在窗台上的紫髓兰上，流转着朦胧的紫辉。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星辰，也映着深沉的思量。房间另一头，隐约传来穆焱洗漱后沉沉睡去的均匀呼吸声，以及穆雪在外间轻手轻脚整理明日药材的细微动静。
尚云家的公子、罕见的紫髓兰、王都的旧疾、镇上那位身份微妙的黄教习、还有身边这个一眼能道破天机却来历成谜的少年……
这一切的错综复杂，与一墙之隔那双儿女的平静睡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者缓缓啜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无声地叹了口气。风起了，桃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着即将到来的、或许会打破这片山野宁静的山雨。而他所思所虑，无非是如何在这风浪中，护住身后这一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