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琴弦在流血。
血是从第七根弦的弦眼里渗出来的，暗红色，粘稠得像熬过头的漆。它们顺着桐木琴身往下爬，在焦黑的尾端凝成珠，一滴一滴砸在刑台的青石板上。每落一滴，石板上就多出一道细小的裂纹，像是被无形的刀刃割开的伤口。
台下站着三千太学生。他们的脸在晨雾里泛着青白，像一群溺死的鱼。有人攥着竹简，指节发白；有人咬着嘴唇，血丝从齿缝里溢出来。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像无数根绷紧的琴弦。
弹吧。监斩官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甲缝里嵌着血痂和木屑，指腹上结着厚厚的茧。这双手杀过铁匠铺里的火，也抚过竹林里的风。现在它们按在琴弦上，能感觉到弦身在微微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琴箱深处挣扎。
第一声弦响时，天光暗了一瞬。
不是错觉。我清楚地看见日轮边缘爬过一道黑痕，像被虫蛀的绢帛。琴声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离得最近的太学生突然捂住耳朵，指缝间渗出暗红的液体——不是血，是某种带着铁锈味的黏液。
第六根弦断了。
断弦像活蛇般弹起，抽在我脸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我舔了舔嘴角的血，咸腥里混着一丝诡异的甜，像是陈年的梅子酒里泡了铜钱。
台下开始骚动。有人尖叫，有人跪地呕吐。我看见一个年轻学子的长袍下摆正在融化，布料变成无数只细小的飞蛾，扑棱着翅膀钻进他的鼻孔。
第七根弦开始自行颤动。
它没有声音。或者说，它发出的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耳膜开始流血，但脑海里却浮现出从未听过的旋律——像是千万人在深渊底部合唱，又像是青铜鼎在烈火中开裂的呻吟。
琴身越来越烫。
桐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那些纹路在蠕动，渐渐组成一张模糊的人脸。人脸张开嘴，吐出一团黑雾。黑雾里裹着半截断指——是我的，上个月在狱中莫名其妙消失的左手小指。
刽子手的刀举起来了。
刀刃上结着霜，霜花里冻着微型的人影，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举刀，落下，举刀，落下……像是被困在时光里的鬼魂。
我猛地扯断第七根弦。
弦断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
我看见自己的血逆流回伤口，看见刽子手的刀锈蚀成粉末，看见三千太学生的影子脱离身体，在空中扭结成巨大的?减字谱?。谱线上跳动着赤红的?指法符号?，每一个都在渗血。
琴箱炸裂开来。
里面没有木材，没有漆灰，只有一团蠕动的银色物质。它伸出无数细丝，扎进我的手腕，顺着血管往心脏爬。剧痛中我突然明白：这从来不是什么乐器，而是一个饥饿的活物。
最后一眼，我看见自己的血在青石板上汇成奇怪的图案——那是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古琴指法?，比死亡更古老，比寂静更喧嚣。
（后记）
三个月后，那把琴的残骸被扔进黄河。
凡是触碰过碎片的人，夜里都会梦见七根滴血的弦。他们在梦中疯狂地弹奏，直到十指磨得见骨。醒来时，枕边总是落满细小的青铜鳞片，上面刻着无人能懂的?减字谱残符?。
有个渔夫捞到半块琴轸，当天夜里，他家的水缸开始发出琴声。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他淹死在水缸里，脸上凝固着狂喜的表情。他的尸体轻得像空壳，剖开后发现内脏全部变成了丝弦，还在微微颤动。
最可怕的是那些太学生。
他们开始集体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始终没有停止弹琴。断弦穿透他们的耳膜，在颅骨内生长。每当月圆之夜，洛阳城里就会响起若有若无的琴声，循声而去，总能找到一具跪坐的尸体，膝上摆着由白骨和血管拼成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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