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时,你习惯性地向上抬了半点才旋转——老锁总是有点卡。锁舌弹开的轻响,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铜钥匙齿刮过内胆的细微震动,通过指尖传来,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屋里的空气扑面而来。是旧木头、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灰尘的味道,底下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蜂花牌洗发水的香气。母亲用了三十年这个牌子。一丝不差。你弯腰换鞋,鞋柜第二层摆着你的旧拖鞋,蓝色绒布面,左脚内侧因为总是先穿那只而有点起球,但很干净,像是刚洗过。
“回来啦?”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她特有的、略微拖长的调子。最后一个“啦”字稍微上扬,和你高中每个周末回家时听到的一样。
“嗯。”你应了一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有点突兀,像是打破了什么不该打破的东西。
客厅一切如常。沙发扶手上搭着那件她常穿的米色针织外套,右手肘部有个几乎看不见的补丁。遥控器放在茶几的左上角,挨着一小瓶塑料花。玻璃杯底下垫着兰花图案的杯垫,边缘有些褪色。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方格,光柱里能看到缓慢浮动的微尘。
一切都对。太对了。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块用了多年的格纹抹布,正在擦手。她看着你,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路上堵不堵?”
“还好。”你说。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
她转过身,继续走向厨房,说着晚上要做的排骨和青菜。“你爸早上特地去市场买的肋排,说是等你回来吃。”她的背影,走路的姿势,那件旧毛衣肩线上起的小毛球,都完全正确。你甚至能看到她右手手背上那点淡淡的老人斑,形状位置都分毫不差。
但你停下了脚步。
你听着她的声音,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
太安静了。
除了她的声音和动作声,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没有冰箱的嗡嗡声——那台老海尔冰箱压缩机总是有点响;没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尽管窗外就是马路;没有钟表的滴答声——客厅墙上那个老式挂钟嘀嗒了二十年;甚至……你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顺畅地进入肺部,但你听不到任何吸气的声音。你屏住呼吸。
绝对的寂静。
像一个巨大的、柔软的罩子,把你和整个世界隔开了。只有母亲发出的声音是清晰的,但它们像是被精心剪辑后嵌入这片寂静的,与周遭没有任何声学上的互动。水龙头的水声没有在厨房水池壁产生回声,她的脚步声没有在地板上产生共振。
你的心跳开始加重。咚。咚。声音大得吓人,只在你的头骨内部回荡。
你慢慢走到沙发边,手指划过沙发扶手的木质表面。触感光滑微凉。你注意到,扶手上有一道非常非常浅的划痕,那是你七岁那年用玩具车不小心磕出来的。划痕的弧度与记忆吻合。
你的目光扫过茶几,看到了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2003年10月15日的《人民日报》,神舟五号成功的号外,父亲一直留着做纪念。报纸头版右下角有一小块油渍,是当年吃早饭时不慎滴上的。
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那份报纸。
纸张的质感是干燥的、脆硬的。但是。
报纸的边缘,没有任何因为岁月和多次翻阅而产生的毛边。油渍还在,但摸上去没有任何油腻感,只是颜色看起来像油渍。它崭新得像刚刚从印刷机上下来,然后被故意做旧了一样。你轻轻翻开一角,油墨没有丝毫脱落,纸张没有泛黄,只是被赋予了看起来像泛黄的色彩。
你的手指僵在那里。
一道冰冷的寒意,不是从外部袭来,而是从你的胃里,你的脊椎深处,缓慢地、确凿地弥漫开来。
你站起身,走向书架。手指划过书脊。《十万个为什么》、《安徒生童话全集》、高中物理课本...每一本都在应有的位置。你抽出一本旧相册,翻开。你和父母在公园的照片,你毕业典礼的照片,每一张都在。照片上的色彩饱和得恰到好处,既不过时也不过新。但相册页的边缘没有常翻常看应有的磨损,塑料膜没有一丝划痕。
你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母亲还在忙碌,发出熟悉的声响。她的动作精确得像钟表指针,每个转身、每次抬手都完美复刻着你记忆中的模样。
“妈,”你突然问道,“记得我高二那年,为什么被请家长吗?”
她转过身,手里还拿着半颗蒜,脸上是恰当好处的疑惑表情。“怎么突然问这个?不就是因为你在课堂上看小说被没收了吗?”她笑了笑,“那本《平凡的世界》,后来还是我去给你要回来的。”
完全正确。每一个细节都对。
但你注意到,在她说话时,厨房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不是没有风,而是完全静止,像一张照片。
你慢慢走到母亲身后。她正在切土豆,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节奏均匀,每一次声响都完全相同,像循环播放的音频样本。土豆片厚薄完全一致,像是机器切的。
“妈。”你叫道。
她转过身,脸上是恰当好处的疑惑表情,眉头微微蹙起,嘴角却还留着之前的笑意。“怎么了?”
你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毛衣的质感柔软,皮肤的温度是37度左右,完美的人体温度。但你的指尖感觉不到皮肤下血液流动的细微震颤,感觉不到肌肉的弹性变化。就像在触摸一个极其精确的复制品。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保持着那种关切而略带疑惑的样子,等待你的下一句话。眼睛眨动的频率是每分钟十五次,完全正常,但每一次眨眼的间隔时间精确到毫秒不差。
你收回手,后退一步。
这不是你的母亲。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一个博物馆,一个纪念馆,一个由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精心构建的牢笼。每一个细节都被完美保存,唯独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本身那种混乱、不可预测、不断变化的本质。
你站在那里,在完美的寂静中,在完美的阳光下,在一个被保存得无比精美、无比深情的“家”里。
你回来了。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由记忆构成的标本。
而你,是唯一一个还在呼吸、还会心跳、还能感觉到这彻骨寒冷的、活着的错误。
母亲——或者说,那个看起来像母亲的东西——依然站在那里,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仿佛可以永远这样站下去,永远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时间的尽头。
“晚饭马上就好了,”她说,声音和你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她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回荡,没有任何泛音,没有任何空气振动,只有直接传入你大脑的完美声波。
你终于明白,最深的恐惧不是面对明显的异常,而是面对一个完美到极致却毫无生气的复制品;最彻骨的寒意不是来自外界的威胁,而是意识到自己成了真实世界中唯一的异类,被困在一个无比熟悉却毫无生命的虚假天堂。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但永远不会西斜。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但永远不会变凉。母亲的笑容永远温暖,但永远不会变化。
一切都永远正确,永远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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