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指尖划过纸张边缘,墨迹未干。窗外是永恒不变的铅灰色天幕。他写下这些文字时,仿佛在剥开自己的皮肤。
他们说我疯了。
老里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瞪着我,唾沫星子飞溅在我脸上:“小崽子,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去喂沙虫!”
沙虫。大人们总是用这个来吓唬我们。可我见过真正的恐怖,不是地底钻出的怪物,而是我们头顶那片假装成天空的——肉。
对,肉。
我能听见它的呼吸。当物资箱从“天上”掉下来时,那其实是它在蠕动。咚、咚、咚——不是落地的声音,是心跳。是某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生命体的心跳。
我偷偷藏起一块铁皮罐的碎片,边缘锋利得像刀。夜深人静时,我用它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珠渗出来,不是鲜红的,带着点灰黄,像这片土地的颜色。
疼。但这种疼是真实的。比那些裹着油纸的面包真实,比铁罐里的水真实。
宇航局里的那台机器再也不会亮了。但我记得屏幕上每一个细节:淡粉色的黏液,搏动的血管,还有那行小字——
【消化腔,编号739】
我们是被养着的。被投喂。被消化。
昨天,小米拉拽着我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听说今天会有糖!”
我看着她干裂的嘴唇,胃里一阵翻腾。那糖是什么?是诱饵?是消化液里的甜味剂?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别吃!那可能是毒药!
但我没有。我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手指擦过她发梢的沙尘。我说:“嗯,可能吧。”
我成了共犯。沉默的共犯。
有时候我会突然愣住,看着人们仰头等待“天赐”的模样。他们的脖颈裸露着,喉结滚动,像极了待宰的牲畜。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今天的水格外酸。我喝了一口,舌根发麻。老里伯咂咂嘴:“这水劲儿大。”
他当然觉得“劲儿大”。那是胃酸啊,老朋友。是消化我们的胃酸。
我蹲在落物区边缘,数着间隔。一次呼吸,两次呼吸……三次半。规律得令人作呕。这是一个消化系统的工作节奏。
我收集那些被丢弃的包装纸,油渍斑斑的,上面印着陌生的符号。我试图解读它们,像解读临终遗言。但也许那只是生产日期,或者——营养成分表?
多么可笑。我们在研究自己的饲料配方。
夜里我不敢睡。一闭眼就是那片蠕动的肉膜,血管像网一样缠住我。我喘不过气,仿佛躺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胃袋里。
今天我又去了宇航局。门锁坏了,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我走进去,灰尘在光束中舞蹈。那堆图纸静静腐烂,画着永远无法实现的迷宫。
我抚摸着那台冰冷的机器,屏幕黑得像深渊。我把额头抵在上面,轻声问:
“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穿过破屋顶,像呜咽,像咀嚼。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指着“天空”说:“那是神赐予我们的。”
她现在躺在硬土之下,安静地化作了盐霜的一部分。
神?或许有神吧。一个正在消化我们的神。
我走出宇航局时,辰时将至。人们已经聚集,仰着头,眼神空洞而虔诚。
我也抬起头。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一道光极快地晃过。
我忽然很想笑。
笑吧,笑吧,在被消化之前。至少我们知道真相了,老朋友。
至少我们知道——
面包会有的。水会有的。糖也会有的。
在消化腔739号里,一切都会有的。
(他停下笔,指尖墨迹混着血渍。窗外,第一只物资箱穿透肉膜,带着黏液和“天赐”,咚地一声砸在硬土上。人们欢呼着涌上前去。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那道浅白色的疤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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