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科幻边界 > 弟七十一卷周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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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是唯一的叙事者,在玉门关外呜咽了八百年。沙砾是时间的骨灰,一遍遍打磨着天与地之间那道冷酷的弧线。我的坐骑,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它的喘息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计时器。

他们说我疯了。放弃长安的钟鸣鼎食,踏入这片连鬼魅都会渴死的绝域,只为追寻一个缥缈的传说——周穆王西巡,遇西王母于瑶池,饮玉液,得见天地之终极。

我不是方士,不求长生。我只求一个“真”。夜复一夜,相同的梦境啃噬我的灵魂:八匹神骏踏碎虚空,蹄声如雷,却不是奔向未来,而是驶入某个循环的怪圈;一个佩戴玉胜的女子,她的容颜笼罩在星辉之下,眼神悲悯如母神,却又空洞如槁木;她手中所执的青铜酒觞,其上交错的纹路并非饕餮云雷,而是……而是某种我无法理解、却感到血脉贲张的、冰冷精确的几何迷宫。

那梦境在呼唤我。不是用声音,是用我周身血液里某种沉睡的古老韵律。

穿过黑风暴,踏过白骨指引的古道。直到某个月晕之夜,沙丘如同服从某种无声的号令,向两侧退去,露出一条通往地底的甬道。入口非石非玉,触手温凉,光滑得没有任何斧凿痕迹,只有水流般自然的曲线。

我的心跳与梦境中的蹄声重合。

向下。永恒的向下。

空气变得清冷湿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千年陈酿与初生露珠的芬芳。光芒自生,从壁间柔和渗透,照亮廊壁上无法理解的浮雕:那不是龙飞凤舞,是星辰的运行轨迹,是生命的螺旋,是某种……更宏大、更沉默的秩序。

没有守卫,没有机关。只有深不见底的寂静,以及我自己的脚步声,在这过于漫长的通道里激起回响,仿佛另一个我正从时间的另一端走来。

终于,豁然开朗。

我僵在原地,呼吸停滞。

我见到了“瑶池”。

它并非一汪水池,而是一片无垠的、静止的“水镜”,倒映着并非人间应有的璀璨星穹,星辰的排布古老而陌生。镜面之上,悬浮着无数玉质的平台、回廊、静默的器皿,它们自身散发着柔光,结构精妙绝伦,超越了夏商周所有工匠的想象极限。

而在这片不可思议的镜湖中央,最大的玉台上,坐着那个我梦中无数次见过的身影。

西王母。

她戴胜豹尾,容貌绝世,却又非人间的美,带着一种非生命的、永恒的完美。她的眼眸睁开,望向我。那里面没有惊异,没有欢迎,只有一种……等待已久的确认。

“汝来了。”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识海中响起,清冷如玉磬。

我喉咙干涩,跋涉的艰辛、追寻的苦楚在这一刻凝固。我艰难开口:“穆天子……何在?”

“姬满已归去久矣。”她的声音无悲无喜,“他饮了玉液,见了终极,而后归于尘土。凡躯,无法久驻于此。”

失望如冰水浇头。传说中的长生,终究是虚妄?

“然,”她再次开口,仿佛看穿我所有思绪,“他归去前,留下了一物。他说,后会有人循迹而来,此人当识此物,亦当识己。”

她缓缓抬手,掌心托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面青铜镜。镜背纹路,与我梦中那酒觞上的纹路,同出一源,复杂精密到令人眩晕。

我痴痴上前,如同被牵引的傀儡,伸手接过。

镜面晦暗,映不出我的面容。只有那些纹路,在我指尖触碰的瞬间,竟微微发烫,流动起来。

然后,不是影像,是感觉——洪流般的感受冲入我的脑海:

御风而行,俯瞰苍茫大地的快意;与一个容颜绝世、智慧如星海的存在坐而论道的狂喜;饮下那杯中之物后,所见到的——循环。天地的循环,星辰的循环,生命的循环。非生非死,而是一种……回归与重启。

以及,最终,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倦。不是对生命,而是对这孤身一人的永恒循环。

我猛地抬头,看向西王母。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无尽的、足以将星辰磨成尘埃的……孤独。

一个疯狂的、足以撕裂所有现实的明悟,如同雷霆般击中我。

周穆王姬满,他饮下的不是长生酒。

他饮下的是“遗忘”,是“归零”的毒药。

他看到的“终极”,是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不过是一个巨大无匹、不断重复的循环。而他,不是访客。

他是坐标。是上一个循环的“我”,留下的唯一信标。

西王母,她不是神。她是这个循环的看守者,是这“瑶池”——这个维持世界循环不坠的古老装置——的化身。她等待的,从来不是周天子。

她等待的,是“我”的归来。

每一次循环终结,文明的灯火熄灭,天地复归混沌再重启,都会有一个“我”从蒙昧中诞生,被冥冥中的血脉牵引,历经艰险,最终回到这里,接过这面镜子,想起一切。

然后,面对选择:

饮下“玉液”,忘记这令人绝望的真相,作为“周穆王”离开,留下传说,度过看似辉煌实则被设定好的一生,等待下一个循环的自己前来。

或者……留下。成为这循环装置的一部分,成为西王母那样永恒的存在,守着这寂灭的秘密,看着文明一次次生灭,直到下一个“我”的到来,将这永恒的职责……交卸给他。

镜子上,那些流动的纹路,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脸——一张与八百年前离开的那个男子,毫无二致的脸。

西王母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怜悯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

但那个选择,已经沉重地、冰冷地、完美地,压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风,依旧在玉门关外呜咽。沙海之下,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却也……早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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