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李美妍来到医院，替罗珺的班。
刘凤兰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李美妍替师傅掖了掖被角，坐在床前，认真绣着一幅红梅图。
刘凤兰忽然醒了过来，默默地看着李美妍。
李美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师傅正盯着她手中的绣品出神。
李美妍说师傅，我想好了，我想给爸爸绣一幅红梅图。爸爸是个画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就最爱画梅花，他画各种各样的梅花，我们家客厅的墙上就挂着一幅被镶嵌在镜框里的白梅图。他还经常带着我看梅花，画梅花，我喜欢绘画就是从小时候画梅花开始的。在莫斯科大学毕业，许多同学都选择去美国、法国或者意大利继续深造绘画，爸爸却鼓励我来中国继续深造。爸爸说他曾经来过中国，他说中国是个让人难忘的国家，我想中国一定是给爸爸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所以他才会鼓励我来这里。现在，我从心底感谢爸爸，因为在中国，我不但学习了绘画，还了解了苏绣的玄妙精神，苏绣让我和您和许多人结下缘分，想到这些我真的很开心也很满足。
刘凤兰听着李美妍的述说，神情越来越阴郁。或许是因为不想让李美妍看见自己的表情，她把头转向床头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李美妍说师傅，我能问您一件事吗？刘凤兰说你想问什么？李美妍说为什么您一直一个人生活呢？
刘凤兰半晌没有动静，仿佛睡着了。
“师傅，您睡了吗？”
“一个人的生活会让人容易记住许多事情，也容易忘记很多事情。”刘凤兰一字一句地说。
“那您现在做到了吗？您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您都能够做到吗？”
刘凤兰沉默片刻，“我想我做到了！”
“可是师傅，您好像心里仍然很难过。”
“那是因为我想记住的事情让我难过，接着绣吧，孩子，专心刺绣会让你忘记一切！”
李美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绣着。
刘凤兰悄悄把头转过来，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液体。透过这些液体，窗前低垂的纸燕子变得模糊起来。
2
在新的工作室，陈子豪把黑白照片用扫描仪扫描存入电脑，再投射到刚刚粉刷的白墙上。他坐在白墙上，认真地观察着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看着看着，他觉得墙上的图像仿佛活了过来，走下墙壁，走到他眼前，融入了他的身体。
夜已经深了，医院的楼道里静悄悄的。
窗前挂着的纸燕子低垂着，仿佛也进入了梦乡。
李美妍头枕在刘凤兰的病床边睡着了，还没有绣完的绣底放在床头柜上。
刘凤兰转过头看着李美妍，轻轻坐直身体，伸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绣底。
床边，李美妍仍安静地睡着。
刘凤兰手指颤抖着拿起绣撑上的绣针，泪水一次次充满她的眼眶，她又一次次将泪水忍回去。
一滴泪光滴落到绣底上，被娴熟的绣针融入了一朵盛开的红梅中。
清晨。
朝阳洒在挂在窗前的纸燕子上，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
刘凤兰闭目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但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头也是紧锁着的，脸色也是沉重的，似乎她在梦中正经历着什么痛苦。
趴在床边的李美妍慢慢抬起头，她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下，展翅欲飞的纸燕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片刻，她的目光转向病床上的刘凤兰。突然，她愣住了。
床头柜上，一幅红梅图已经完成。一朵朵殷红的梅花似乎一夜之间绽放。
李美妍被一朵朵呼之欲出的梅花所震惊，目光显得惊奇而又不不可思议。
刘凤兰慢慢睁开双眼，看着目瞪口呆的李美妍，她的神情显得欣慰而又痛苦。
李美妍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回头，与师傅的目光相交，她激动地伸手握住了师傅的手。
“师傅，是您帮我完成的吗？”
“昨天晚上醒来睡不着，就接着你的后面绣了。”
“师傅，真是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梅花！您是怎么做到的？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的气味儿，它们的灵魂！”
“因为，我也曾经很喜欢梅花。”
“曾经，为什么是曾经呢？难道师傅您现在不喜欢了吗？”
“不是不喜欢。”刘凤兰摇摇头。
“那是什么？”
“你这个孩子问题还真是不少！”刘凤兰慈爱地看着李美妍，假装责怪地。
“抱歉师傅，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请您原谅我，我，我只是看到这梅花太兴奋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师傅很喜欢你，这几天你又要在绣房刺绣又要在病床边陪着我，让我觉得那么温暖，谢谢你，美妍！”
“师傅，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温暖很开心，我常常在想我和师傅真的很有缘。”李美妍真诚地看着她说，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害羞地低下头，“师傅，您相信缘分吗？”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时间证明的就是缘份！”
“师傅，您说，有缘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
刘凤兰心中一阵伤感，她默默地将头转向窗外。
李美妍似乎意识到刘凤兰的情绪不佳，叉开话题，“对了，师傅，您让大家绣的那两件绣品进行得很顺利，一定会提前完成！”
“是吗？我很想早些看到你们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刘凤兰打量着窗前轻轻飞舞的纸燕子。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让您满意。”
刘凤兰宽慰而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等下阿珺他们会过来，你就别回来了。绣房那边正需要人手，你每天这样两边跑太辛苦了。李美妍说没事儿的，照顾您是应该的嘛！刘凤兰说那我也不希望你这样辛苦！你现在主要的任务是协助王晓依完成绣品，我这边有阿珺他们就够了。
“那我看情况吧。”李美妍嫣然一笑，小心翼翼地把红梅图折好放进布口袋，把床单铺平，被子叠好放在床尾。“师傅，那我先回绣房了。”
“路上小心！”
“我会的，师傅！”
3
王晓依的手拿着绣针在绣底上娴熟地运行，绣针下的姑苏城已经初具雏形。
绣娘们陆续从门口进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张玉从门口进来，走向自己的位置，经过王晓依身边时，停了下来，“我能看看你们的进度吗？”。
王晓依把手中的绣底展示给张玉。
张玉看了看，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表情，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
王晓依说张玉姐，你看过了，给点意见嘛！张玉说绣得挺好！王晓依说就这些？你可别保守呀！张玉说我没保守，真挺好的！就是进度太慢了，这样的话，你们怎么能按时完成？王晓依说因为现在我们人手没有你们多，等下美妍回来就更快了！
张玉不屑地一撇嘴说别太乐观！那可不一定！王晓依不解地问为什么？“我是说你们别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美妍身上，谁也没看见她完成过作品，谁知道她行不行？”
“我想她一定行！”
“那好，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正说着，李美妍提着布口袋，步履轻巧地走了进来。
“美妍！”秋菱一抬头，惊叫起来。
这一嗓子仿佛一道集合号，绣娘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惟独张玉端坐如初，毫无反应。
这个问，美妍姐，师父怎么样了？那个问师傅精神怎么样？胃口好吗？
“都挺好的，师傅精神越来越好，胃口也好。她还帮我绣了一副幅红梅图呢！你们想，要是她身体不舒服，能帮我吗？”李美妍一一回答，仿佛在开记者招待会。
人群外的张玉听到李美妍的回答，突然愣怔了一下。
王晓依说师傅没事我们就放心了！大家都回去干活儿吧。
绣娘们慢慢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
李美妍向自己的位置走去，经过张玉身边时，微笑着向张玉打着招呼。
张玉瞥了李美妍一眼，礼节性地点点头。
李美妍一低头，目光马上被张玉手中绣底上苍劲有力的松树所吸引。“张玉姐，你绣这个松树用的是什么针法？”
这下轮到张玉嘚瑟了，她假装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难道师傅没教过你吗？李美妍摇头说没有！张玉得意中夹带不屑地说我以为师傅那么喜欢你，会给你开小灶呢？
李美妍不解地问，什么是小灶？王晓依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就是补课。李美妍摇头说没有。
张玉得意地说既然师傅没给你开小灶，就说明师傅认为你的水平还差得很远，还远远不到单独教你的时候，所以你也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李美妍突然一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晓依悄悄地拉了拉李美妍的衣襟，附在她耳边说，别理她，到时候咱们拿作品说话。
4
各部门的报表都交上来了，眼圈有些发黑的于可心坐在电脑前，看着表格，脸色越来越阴沉。张大江敲敲门，推门进来，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于小姐，你还好吧？
于可心黑着脸说还好，有事吗？张大江说关于生产日程的安排，我想和陈子豪商量一下，他没在办公室，所以顺路过来看看你。于可心说他可能在设计部，或者车间！张大江试探地问，你和陈子豪现在怎么样了？你好像最近很少约他？
于可心把头转向电脑屏幕，沉默着。
陈子豪这个时候正在设计部和李楠商量新产品的设计。陈子豪拿起铅笔在设计图上划了几笔说，你看这样呢？感觉是不是好些？
李楠恍然大悟地点头说，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
于可心推门进来，对陈子豪说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来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吧，各自点了一份简餐。
于可心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陈子豪问她，你不吃点东西吗？忙了一上午，应该也饿了吧？于可心盯着陈子豪的眼睛问，你不知道我找你出来为什么吗？陈子豪摇头说不知道。
“前两天公司开会的时候，不是说请你奶奶和姑妈来做公司顾问的吗？你跟她们说了吗？”
“我姑妈住院了，你也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我没法说！”
“那不是还有你奶奶吗？她没住院呀！”
“找我奶奶干什么？你已经找过她了，她已经拒绝了！难道你希望我再去碰钉子？”
“你还没去跟她说，怎么知道她会不同意？”
“就算我去找我奶奶，跟她说了，她同意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你指望她亲自来干活不成？”
“这么说，不是你的奶奶不肯帮忙，是你不想找你奶奶帮忙，对吗？”于可心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于可心把手里的咖啡勺扔在一边，“是我怪还是你怪？为什么每次一提起你奶奶，你就这么敏感，这么激动？是不是还对我那天去找你奶奶耿耿于怀？”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
“下周日是我奶奶的生日，我想给她好好庆祝一下，你也来吧。”陈子豪想缓和气氛。
“有时间我会去的。”
陈子豪神情阴郁地擦擦嘴，“你要是忙就不用去了。”
于可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我忙不忙你还不清楚吗？”
陈子豪看了看于可心没有说话。
一对年轻情侣从窗前走过，俩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窃窃私语。
于可心突然感觉心中一阵沮丧，她噌地一下站起身，抓起手提包，“我先走了。”
陈子豪没有阻拦，他默默地坐在座位上，看着于可心远去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5
离开餐吧，陈子豪来到一家以前经常光顾的汤馆。汤馆老板老刘正在给服务员们训话。中国饭馆的企业文化堪称世界餐饮界的一朵奇葩。每天营业前老板或者领班都要给服务员训话，讲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有时候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老生常谈，然后在全体（当然老板除外）高喊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或者群魔乱舞中结束。
刘老板看见陈子豪推门进来，满脸堆笑说哟，是陈总呀，稀客稀客！回头对服务员挥挥手说，你们都散了吧。
服务员们四散走开。
陈子豪笑着说刘老板，又拿我开心！刘老板说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陈子豪说我姑妈病了，我想让她补补，但是我自己又没时间做，所以想请刘老板帮个忙！
刘老板拍拍胸脯说没问题，这点小事交给我了。而且我还跟你说，今天算你来着了，我们最近新推出了几样汤品。根据你姑妈的岁数，我觉得给她来个八珍汤不错。
“啥是八珍汤？”
“就是用6种野山菌，再加上海参和鲜贝，用高汤文火熬制，那叫一个鲜。保证你闻着就想留口水。”
陈子豪故意板起脸说看你说的，本来挺好的东西叫你一说反倒恶心了！
刘老板大笑说，好好，我不说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