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楠木隔扇将书斋划成三重天地,最里间的内室悬挂着缥色绣流云纹帐幔,帐幔后掩着一方榻,榻旁设有紫檀嵌玉案,上置琉璃砚盒、翡翠笔床,另一侧摆着两个大书橱,中央绒毯上精巧的鸾鸟铜香炉烟气缭绕,里头焚着醇厚细腻的沉香。
“巴东王?你是说小九?”
伴着低沉的男声,有人从外间走了进来。
沉鱼敛了气息,从云纹幔旁躲去卧榻后,微微探出一点儿,往屋子中央看。
穿着赭红缓服的男子,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跛着一条腿,行动略显笨拙。
有弱冠之年小心扶着他,“不是九叔,是武帝四子萧济。”
瞧见弱冠之年,沉鱼有些意外,临川王萧览不是已奉旨离都了吗,为何还在建康?究竟是尚未动身,还是去而复返?
对于儿子萧览的提到的人,晋熙王并不怎么感兴趣,“览儿,你怎突然问起他来?”
萧览扶着晋熙王在案前坐下,道:“前两日听人闲谈,说起武帝四子巴东王,自幼好武,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后来却因造反被诛。”
他沏了杯茶送至晋熙王手边,“不知父王对他可了解?”
晋熙王接过茶,饮了口,方道:“当年巴东王府的典签上奏武帝,说巴东王有造反嫌疑,武帝便命卫尉、将军、中书舍人等去巴东细查,孰料巴东王竟将他们都杀了。后来,武帝又派了萧临前去游说,巴东王却是铁了心,死不悔改。”
萧览一顿,“萧临?是那个遭到皇爷爷废黜,自焚谢罪的桂阳王萧临?”
“可不就是他,”晋熙王目光幽深起来,“当年他奉武帝之命去巴东平叛时,可曾想过日后自己竟也成了叛乱犯上的逆贼,不得善终?”
沉鱼垂下眼,想到桂阳王临死前,大笑着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不知想到了什么,晋熙王忽而一叹,对萧览道:“览儿,此去封地,你定要警醒些,尤其是多留意身边的人。那李氏出身普通,人也木讷,但到底是你的发妻,好在温良恭俭,也算是个贤内助,最为重要的是对你忠诚顺从,你也莫要太冷落了她。”
提到王妃李氏,萧览越觉得气愤。
见萧览闭口不言,晋熙王叹道:“我知道你与董家的——”
“父王,”提到董家,萧览才出声解释,“我与董玉乔不过是逢场作戏。”
晋熙王明显不信,道:“览儿,父王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萧览沉默一瞬,并不狡辩,只问:“父王,你说他为何突然下旨让我去封地?”
晋熙王并未回答,手掌缓缓抚上自己的左腿,眼里有愤恨,也有不甘。
“览儿,要怪只能怪上天愚人,倘若不是父王腿有残疾,那皇位又哪轮得到他萧越来坐!”他闭眼一叹,“是父王无用,不但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你!”
萧览攥紧了手掌:“父王,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晋熙王盯着他看了片刻,道:“览儿,你跟父王说实话,那些奏章是不是你暗中运作?”
“是。”
“这就是你所谓的机会?”
“这如何不是机会?朝堂上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儿臣之所以还与董家来往,就是想——”
“览儿,”晋熙王瞧着年轻气盛的萧览,摇头叹息,“你太心急了。”
......
瞧一眼身后混乱的王府,小厮打扮的沉鱼从角门溜了出去,待行至僻静的街角,将脱下来的衣服烧尽,才往城北行去。
虽说时间尚早,可她仍是不敢耽误。
今天,必须得把困扰她的大麻烦解决掉!
太阳西垂,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
街面既不宽阔,也不平坦,与其说是街道,倒不如说是巷子。
巷子两旁都是低矮的屋舍,沿路瞧去,除了零星几个铺子,大多是寻常人家。
沉鱼一路走一路瞧,有人倚着门同对面的住户家长里短说不停,有人站在路边招揽生意,还有人提着木桶将污水泼上路面,引得过路人骂上几句。
嘈杂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儿,沉鱼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她找到了那家小医馆。
沉鱼没有立刻走进医馆,而是站在路边远远瞧着。
医馆简陋且破旧,门头上连块正经的牌匾也没有,只有一根从门内伸出来的长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打补丁的粗布,粗布上简单写了个‘医’字。可经过长期的日晒雨淋,那‘医’字也有些看不清了。
医馆内看诊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汉,救了她的男子正蹲在老汉跟前,帮他包扎腿上的伤口。
直到老汉拄着拐杖,从医馆内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沉鱼才提步上前。
沉鱼的脚步很轻,专心整理药材的男子并未发觉身后多了个人。
沉鱼朝路面上看一眼,反手将门朝内栓上。
门砰的一声,惊得男子一颤,不想刚回过头,脖间就抵上一柄锋利的短刀。
“别喊,”沉鱼面无表情地望着惊恐万分的男子,“相信我,你的喊声快不过我的刀。”
“是......是你?你来了!”惊魂未定中,男子却是一喜。
他目光上下打量她,不再像刚刚那般恐惧。
“你穿成这样,我竟没认出来!你那天为何不告而别?对了,我那天看到你——”
“东西在哪儿?”
男子熟络的语气,好像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沉鱼皱眉打断。
“什么东西?”傅怀玉看看沉鱼,又看看脖间的刀,“你能先把这刀移开吗?”
“不能,剑和匕首在哪儿?”
“哦,你是说那些东西啊,”傅怀玉哭笑不得,无奈解释道:“我那天看到你,就是想要告诉你剑和匕首落在我这儿,”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人,他小心翼翼瞅一眼刀,“等你拿回了它们,会杀了我吗?”
“就算拿不到剑和匕首,我也会杀了你。”
傅怀玉一惊,变了脸色:“为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也没有想害你!若不是我那晚救你,说不定你已经死了,你不感激我就罢了,为何还要恩将仇报杀我?”
“因为你见过我。”
“因为见过你,你就要杀了我?这算什么理由?”傅怀玉觉得荒唐,“若是见过你就得死,那大街上的人岂不是都得死?”
沉鱼不想同他啰嗦,“我只问你东西在哪儿?”
说着,短刀稍稍一倾,脖颈上立刻出现一道红线。
傅怀玉疼得脸皱成一团,低低叫起来,“别别别,我告诉你就是了!”
沉鱼扫他一眼,“带路。”
“现,现在就去?”傅怀玉面露难色,瞧见沉鱼眸光不善,又道:“主要是东西不在我家,在后街的树田里!”
“树田?”
“那晚我一个人,身上还背着药箱,单是抱你......哪还有力气再带别的东西,再者,万一被巡城的官兵看到,我怕有嘴都说不清,索性将它们埋在附近的树田里。”
他说完,无辜地看着沉鱼。
沉鱼这才拿正眼看他,倒不像是假话。
见沉鱼没生气,傅怀玉道:“外面天还亮着,你确定要我和你这么走出去?当然,我是巴不得有人来救我。”
沉鱼睨他:“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骗你?我为何要骗你?我现在命都在你的手里。”为了叫沉鱼相信,傅怀玉干脆赌咒发誓,“我若骗你,就叫我不得善终!”说罢放下手,“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
沉鱼懒得再说话,扭头看向窗子,这次晚归的话,该怎么跟慕容熙交代呢?
两人同时沉默,屋内寂寂无声,只有夕阳余晖从窗外斜斜照进来,落在僵持的两人身上。
“我叫傅怀玉,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