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宫门皆有禁军把守,臣——”
“莲奴。”
咳嗽声打断了慕容熙未说完的话,这声‘莲奴’更叫他心下诧异,已经许久没人唤过他乳名了,久得几乎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名字。
“陛下有何吩咐?”
不知是因为猜忌过重,扰得人病体难愈,还是因为药石罔效,令人愈发多疑,总之,王晖之乱后,皇帝多屠戮,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皇帝半闭着眼,靠在铺着绣了游龙锦缎的卧榻上,略缓了缓气息,才重新睁开眼看过来,神情满是疲惫。
太子陪在一侧,帮他顺气。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久病不愈的消息最终还是被人知晓。
皇帝缠绵病榻,除何贵妃伴驾外,又命太子侍疾。
太子也忠顺,没日没夜地留在跟前侍候,可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即便太子再怎么尽心照顾,亦是徒劳。
“莲奴,近前来。”
“是。”
慕容熙站起身,低头上前几步。
入夜,寝宫里灯烛辉煌,没了璀璨华丽的流苏斗帐的遮挡,慕容熙清楚瞧见榻上人的形容,双眸浑浊,颈项枯瘦,面色苍黄。
不过抬眸的一瞬,慕容熙复又垂下眼。
今日,皇帝同往常一般,听完各处上奏,对现有安排做了细微的调整,便命众人退下。
谁想戌时,皇帝又宣召宣城郡公。
慕容熙进来时,太子才服侍皇帝用完药。
该交待的事,方才在众人面前已交代过,现下再次召见,询问他台城内外的情况,慕容熙不敢不谨慎。
皇帝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太子亦道:“景和本就腹饱万言、胸罗锦绣,处事又沉稳持重,难怪得父皇如此器重。儿臣自幼愚笨,不及景和万分之一,实在惭愧。”
慕容熙俯身恭敬道:“臣不敢。”
皇帝摆摆手:“莲奴,你不必谦虚。”
他转头瞧着殿中耀目的烛火,微微眯起眼,感慨道:“我像你们这般大时,便独身去边陲之地担任县令,之后又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又什么没经历过?当年,我以勇猛果敢闻名,后来能封官加爵,也并非仅因高帝从子的身份。”
皇帝神情疲倦,可说话的兴致不减,笑着看向慕容熙:“我与武帝是从兄弟,不仅爱好相似,性格也相投,除你父亲外,我与他关系最是要好。”
慕容熙不露神色,静静听着。
皇帝朝他伸出手:“莲奴,你过来。”
慕容熙又近前两步,跪在榻前,稳稳托住伸过来的那只枯老的手。
皇帝微叹:“慕容家子嗣单薄,从你父亲起便一脉单传。我是看着你出生、长大,无论表字,还是乳名,都是我给你取的。”
慕容熙道:“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
皇帝眯着眸,慢慢回忆道:“那年,时值盛夏,我与你父亲正在玄武湖上泛舟,有侍从匆匆来报,说你母亲要生产了,骤闻消息,你父亲又惊又喜,我从未见过阿琰那般手足无措过,慌慌张张中,直叫人将船速速靠上岸,完全忘了我还在船上。”
他摇头笑了下,道:“你生下的第三天,我去看你,阿琰笨拙地端抱着你,一个劲儿地跟我炫耀,说你长得好,眉眼啊、鼻子啊,都像极了他,那欢喜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
慕容熙轻轻抬眸,对上皇帝堆笑的眼,脑海中却浮现的是,昔日父亲阴沉沉的眉眼......
印象中,父亲总是冷着脸,震怒之下,更是可怖。
尤其在雷雨交加的夜里,那双赤红且疯狂的眼,几乎能泣血。
慕容熙脖颈隐隐疼了起来,险些不受控制地抚上脖子。
他没忘,他浑身都湿透了,躺在湿湿冷冷的地上,黑洞洞的天,不断有雨点密密砸下来,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他顾不上喊疼,只瞪着眼珠看着目眦尽裂、几近癫狂的父亲。
是的,他差点被他扼死在两具尸体旁……
“我瞧着襁褓中酣睡的你,又忆起那天玄武湖上所赏的莲花。凡物先华而后实,独此物华实齐生。你父亲已为你取名‘熙’,我只能给你取个小名‘莲奴’。”
慕容熙眼睫颤了颤,皇帝的述说打断了他的回忆,心底的寒意渐渐消散,他重新抬起眼,平静如常。
皇帝拉着他的手,与太子的手放在一起,叹道:“武帝在世时,最信任的人是我。而我,最信赖的是你父亲......日后,我希望阿越最信赖的人是你,而你,亦能成为阿越的左膀右臂。”
阿越,便是太子萧越。
......
秋末,天冷了许多,接连几日都阴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风雪。
沉鱼抱臂靠着廊下的檐柱,回头望一眼寝殿门口,仍不见慕容熙出来,只能看回夜色中的重楼飞阁。
皇帝病情告危,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已是弥留之际,这两日,祠部已开始着手准备丧仪事项。
越是这个紧要关头,越要保证台城乃至整个都城的安全,身为卫尉卿的慕容熙,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守在皇帝的寝殿外。
慕容熙守着,她便也得守着。
这样不分昼夜地熬,也有七八天了。
台城,她来过很多次,这些天又跟着慕容熙四处巡视,不管城内城外,已是十分熟悉。
明明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地方,她却始终喜欢不起来,如此金碧荧煌,可怎么瞧都觉得死气沉沉。
她不喜欢台城,也不喜欢台城里的人。
她喜欢什么呢?
沉鱼也不知道。
“沉鱼。”
溶溶夜色里,有人疾步朝她走来。
沉鱼看去,竟是逾白,不免意外。
她放下手臂,站直了身子:“你为何来此?”
逾白是暗人,并不能随意行走。
逾白不答只问:“主公在何处?”
沉鱼朝身后的殿宇瞧一眼,“至尊召见,还在里面。”
逾白两只眼睛跟着看过去,面上焦急,却欲言又止。
沉鱼瞧在眼里,正色道:“逾白,这是皇宫,没有主公的允许,你不该擅自来此。”
逾白的目光这才落在她的脸上,略顿了顿,才问:“沉鱼,如果有一天主公让你做的是错事,你还会听从他的命令吗?”
“错事?”沉鱼愕然:“我们的职责是听从他的命令,保护他的安全,至于是非对错,与我们有何干系。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告诉我的?”
逾白沉默一瞬,涩然点头:“是,是我告诉你的。”
沉鱼道:“那你该知道,就凭你违令来此,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逾白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清绝之姿,忆起从前那个院子里,因为练武受伤,红着眼圈偷偷抹泪的小女娃。
还记得初时,大家都不屑与那么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娃娃交手,可碍于世子的命令,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充当陪练。
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年的小女娃,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实力更不容小觑。
逾白才要开口,却听得殿内响起一阵哭声。
*
皇帝驾崩,太子萧越继位。
另有遗诏,由安陆王萧显、太尉邓原、宣城郡公慕容熙、尚书令吴介、尚书左仆射(yè)董桓、尚书右仆射江俨、中书侍中裴钰、右将军程爽等人辅佐新帝,时人称‘辅政八贵’。
天子驾崩,乃国之大事,丧礼肃穆,规程繁琐。
下葬前,大行皇帝的灵柩停放在太极殿,悲切的哭灵声伴着乌沉沉的阴云笼罩在整个台城上方。
偏殿里,新帝萧越垮着肩斜歪在软垫子里,伸了伸酸麻的两条腿,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殿中没完没了的哭声,吵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太常寺少卿呈上谥册,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这是为大行皇帝拟定的谥号,还请陛下过目。”
寺人小心接过谥册,捧至萧越面前。
萧越皱眉看过去,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却还是伸手拿起,边翻边道:“就按这上面的定吧。”
“是。”
太常寺少卿弯下腰,准备告退。
萧越突地坐直了身子,原本困乏的眸子也泛起光亮,语气却难掩哀伤:“父皇的灵柩一直停放在大殿,朕是瞧在眼里急在心上,每天只要想到父皇不能入土为安,朕便寝食难安,你们就不能让父皇提前下葬吗?”
话音一落,哭声一滞,众人诧然。
太常寺少卿更是瞠目结舌:“陛下,这......这如何能提前下葬啊,自古以来,未有先例,这,不合礼制啊。”
“礼制?”萧越随手撂下谥册,身子靠回软垫,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改一改不就成了?”
“这......祖宗礼法如何能随意更改?”
“随意?”萧越轻啧一声,直摇头,“这怎么能是随意呢?朕是心疼父皇,难道你们想让父皇……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惊愕失色,纷纷跪倒。
太常寺少卿连连叩头:“臣不敢,臣绝无此意,陛下——”
“陛下啊!”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一声,膝行着,朝殿中乌黑锃亮的梓宫爬去,一边爬一边痛哭流涕,直至爬到梓宫前,咚咚咚地叩头,虽未言一句,却是用行为抗议。
萧越蹙起眉瞧过去,认出那叩头之人是太中中大夫羊溙。
许是磕头磕得太过用力,他头上的进贤冠都被磕掉了也浑然不觉,只露出一颗又光又圆的脑袋,瞧在眼里,十分滑稽。
萧越近前,垂头看看地上的冠子,再看看光溜溜的脑袋,弯唇笑了。
“羊爱卿呐,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极殿里混进来一只雕鹫呢!”
他一面笑一面用脚尖来回踢着地上的冠子。
羊溙磕头的动作一停,挂泪的脸皮,涨得紫红。
萧越止了笑,弯下腰,体贴道:“既然你对大行皇帝如此不舍,那不如一道跟去,继续尽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