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指尖在尊享骨室的木质桌面上轻轻摩挲，那温润的触感与之前冰冷的骨质截然不同，但驱散不了自己心头的滞涩。
抄录这条路，怕是真的走不通了。
望着桌面上整齐排列的珊瑚币，一百一十五枚，在幽光下泛着温润的霞光，像一块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
那罐泼洒的墨汁犹在眼前，浓黑的汁液如毒蛇般蔓延，那声音、那画面，此刻回想起来仍让牙关发紧。
庄生琢磨过对策，想着“抄录一张交付一张”，化整为零或许能避开些风险。但念头刚起，便被自己摁灭了。对方既然铁了心要断自己财路，有的是法子折腾。
下次来个人，不必泼墨，只需撞翻自己的灵墨，或是在转身时碰掉灵皮卷，便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这般小打小闹，按书院规则，能罚几枚珊瑚币？对那群人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对自己却是釜底抽薪。
“啧。”庄生咂了下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要说不憋屈是假的，可真要怪书院规则不严？倒也未必。
毕竟周围的抄录同行依旧能安安稳稳抄录，偏偏是自己成了靶子。说到底，还是那日在公共骨厅多管闲事起了争端，挡了借贷者的财路。自己又不懂忍让，矛盾加剧。
后悔吗？庄生靠在椅背上，望着骨壁上跳动的荧光石，目光渐渐沉定。
后悔个d。
若是行些微善也要瞻前顾后，那道爷我宁愿饿死了事。若此地容不下这点善意，那便不是自己的问题。念头虽正，却仍想再验证几分，这股得罪的势力是否真要赶尽杀绝。
......
重新接取任务，庄生只从积蓄里取了必要的费用。
推开尊享骨室的门，已换了副模样：新领的灰藻衣干净挺括，那头乱糟糟的头发用藻带束得整整齐齐。
镜中照出的人影虽依旧瘦削，却没了往日的污浊，眼底的疲惫被一种沉静取代。
或许是这副焕然一新的模样起了作用，沿途碰巧撞见那几个熟悉的壮汉时，他们只是投来几道莫名的目光，竟没拦路，也没出声嘲讽。
为首的壮汉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无声传来。
庄生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公共骨厅。
买了份营养膏，冰凉的膏体在嘴里慢慢化开，带着股熟悉的腥甜，一日食量，补充完毕。
庄生边吃边观察四周，真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打量自己。
不去理会，安然抵达抄录任务点。
引导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等着核查任务，发放任务物品。
庄生看着它脸上那两点金色微光，忽然起了个念头，轮到自己时，从袖中摸出一枚珊瑚币，指尖夹着递了过去，语气客气：“送您。”
周遭瞬间安静了几分，几个正在排队领取工具的同行都停了手，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出乎意料，那引导者骨质的手掌竟微微抬起，珊瑚币便自行飘了过去，没入其胸口的骨甲缝隙，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两点金色微光似乎亮了一瞬，又恢复如常，将灵皮卷、骨笔与灵墨推了过来。
庄生眼中闪过惊奇，又摸出一枚递去，这次却毫无反应。
“？”庄生若有所思，不再多试，接过工具转身寻了个角落坐下。
凝神抄录时，时光流逝得极快。骨笔在灵皮卷上流畅游走，墨痕均匀，符纹的灵韵初显——经过这些时日的打磨，自己对《海植图谱》的符纹已摸到些门道，笔下的符文带着种拙朴的生机，连骨笔与皮卷摩擦的“沙沙”声都透着股韵律。
第一张眼看就要完成，庄生心头仍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悄然靠近。
那是个身形佝偻的男人，穿着件污秽不堪的藻衣，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甚至有些怯懦，眼神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执拗。他走路极轻，像怕惊扰了谁，直到离桌三尺才停下。
庄生心头一紧，马上要收起灵纸，对方却已上前一步。
那男人猛地探身，一只沾满墨汁的手掌从怀里拿出，如乌云盖顶，“啪”地一声狠狠按在了灵纸卷上！
乌黑的掌印在灵纸卷上蔓延开来，瞬间污损了大半。
那男人做完这一切，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和慌乱，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离去。他的步伐踉跄，背影仓促得像在逃窜。
庄生垂眸看着那片狼藉，指尖捏紧了骨笔，指节泛白。
骨笔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庄生渐渐冷静下来。
半晌，才缓缓松开手，将污损的灵纸卷与其他工具一同收好，起身走向事务台。
引导者的金芒扫过，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灵皮卷污损，灵墨使用，无达标卷，赔付 2币。”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这只是每日都在发生的寻常事。
更没有意外，没有特殊，没有任何对送出珊瑚币的反馈，庄生嘴角抽抽，抬头要看引导者有多厚的脸皮。
抬头，哦，引导者没脸皮。
庄生默默看着袖中珊瑚币飞出两枚，转身走出骨厅。
外面的天光永远正好，透过鲸骨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地上像碎金般闪烁，可惜驱不走自己心底的寒意。
这是真要赶尽杀绝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跟道爷我结大仇了我给你讲。
这群人，是拿准了抄录是自己唯一的财源。
他们没用更激烈的手段，就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法子，慢慢耗死自己，耗光自己的积蓄。等到山穷水尽，要么乖乖借贷，要么就饿死。
或许他们压根就不会给自己借贷的机会。
让行善的人被现实击倒，甚至乞讨都乞讨不来钱饿死，应该更是一种残忍的画面。
庄生咋舌，觉的自己内心不太健康了，如果自己是反派，一定会比他们更坏。
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在骨廊上了，望着纵横交错的通道，忽然想起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任务。
我能否重新开始，换个任务？稍微琢磨，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连最熟悉的抄录都被针对得如此彻底，那些陌生的任务，又藏着多少看不见的陷阱？又有多少人等着陷害自己呢。
庄生深吸一口气，将这些念头暂且压下，索性放空思绪，信步向前走去。
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认真打量过这鲸落书院。
往日里，自己的脚步永远匆匆，从骨室到公共骨厅，再到抄录任务点，三点一线，目标清晰得像骨台上的刻痕。
整个人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只知埋头攒币，竟忘了抬头看看周遭的世界。
骨廊两侧竟还有浮雕。
那些嵌在墙壁里的奇异植物、甚至擦肩而过的人们脸上的表情，自己都从未留意过。
庄生收敛心神，调转方向，朝着与骨室相反的路径走去。
脚下的骨廊宽阔，两侧的墙壁泛着温润的莹白光泽，上面布满细密的天然纹路，如同被精心打磨过。每隔数百步，便有一条横向延伸的通道与之相连，通道有长有短，两侧各有门户，门户洞开，隐约能看见里面截然不同的景象。
庄生走到第一个通道口便停住了脚步。
走入通道，看到了第一个门：门内并非一成不变的骨质结构，而是一片深蓝的水域，巨大的珊瑚丛如丛林般矗立，色泽艳丽得有些诡异，红的像血，紫的像茄，几条长着透明翅膀的奇异鱼群在其间穿梭，甚至能听见水流涌动的“哗哗”声。门口立着块骨牌，上面刻着“深海采集”的字样，旁边标注着报酬和要求：**/时辰***。庄生未曾领任务，看不得具体要求报酬，时不时看到门户内有些穿着特异皮甲的人扛着巨大的网兜来回游走。
“这哪是任务点，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庄生喃喃自语，想起了初来时那条浑浊的河流，心头泛起一阵复杂。
再往前走，第二个门内竟是皑皑雪山。入口挂着厚厚的兽皮帘子，帘子偶尔被掀开，纵然无温度传来，也让穿着单薄藻衣的庄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透过来往的人，模糊看到有人在围着烤火，他们身上裹着毛茸茸的皮裘，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骨碗，碗里不知盛着什么，散发出浓郁的肉香。骨牌上写着“冰原寻踪”，报酬要求风险，什么都看不见。
“这衣服，怕是押金不便宜啊。”庄生感叹，继续前行。
通道很多不设阻拦，门户却不是每个都大敞着门。
再次看到不设防的入口，其内是茂密的丛林，藤蔓如蛇般缠绕在骨质支架上，叶片边缘泛着寒光，不知是否带着剧毒。几个人正拿着砍刀小心翼翼地开路，他们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渗出暗红的血迹。
还有的是无垠的荒漠，黄沙漫卷，隐约有铃声传来。
庄生越走越心惊。
这些任务点的门户，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道道空间的裂痕，将截然不同的世界切割开来，硬生生嵌在了这鲸骨书院之中。
门内门外人影晃动，那些穿着藻衣的院生们像蚂蚁般忙碌着，渺小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却都在为了几枚珊瑚币搏命。
庄生甚至看到一个门内布满了闪烁的符文，像是一片倒置的星空，几个穿着华丽长袍的人正悬浮在半空，指尖划过虚空，符文便随之流转。
骨廊悠长，仿佛没有尽头。
庄生走得慢了，开始留意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大多人面无表情，眼神麻木，要么行色匆匆奔赴某个任务点，要么就蜷缩在角落啃着营养膏，连抬头看一眼路过的人都懒得做。
偶尔能看到几个结伴而行的，低声交谈着，还算有些生机。
不知走了多久，骨廊在前方缓缓弯曲，依旧望不见尽头。光亮透过鲸骨的缝隙洒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将一切都染上了层暖色。
庄生感到一丝疲惫，靠在墙壁上休息。
墙壁的骨质带着微凉的暖意，竟让自己回想起了地球道观里的石墙。
庄生伸手入袖，摸着随身带着的打火机，塑料壳子质感从手上传来。
这是他与地球唯一的联系了。
......
“恩公？”
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
庄生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他救助过的讨饭者。
此刻的讨饭者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依旧瘦削，却有了些血色，手里拿着一把骨锄，显然刚从某个任务点出来。
“是你。”庄生点头。
讨饭者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三枚珊瑚币，递了过来：“恩公，上次借您的钱，我还没还……”
“无事。”庄生摆摆手，“你能活下去就好。”
讨饭者执拗地把珊瑚币塞到庄生手里：“不行不行！恩公的恩情，不敢忘。我现在在药圃打杂，虽然挣钱少，但能活下去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恩公，您要小心那些借贷者，他们最近盯您盯得紧。”
庄生心中微动，手里摩擦着珊瑚币：“你怎么知道？”
“我听他们聊天说的，”讨饭者脸上带着畏惧和仇恨，“他们说……要让您在这里待不下去。”
庄生笑了笑，将珊瑚币还给李石头：“你自己留着吧。我知道了。”
讨饭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庄生摆了摆手，只好把珊瑚币收好，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匆匆离去。他的步伐稳健，背影里没了往日的绝望，多了些生气。
看着讨饭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庄生心中那点寒意似乎淡了些。
或许，这书院里，并非只有冰冷和麻木。
庄生不再继续探索那些横向的通道，转身沿着主廊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鲸落书院，内院不知是何情况，但这外院，就是一个巨大的筛子，筛掉弱者，留下强者，或者说，留下能适应这规则的人。
回到尊享骨室时，骨台上的计时符文显示，离骨室到期还有许久。
骨桌上的珊瑚币依旧整齐排列着，把带走的珊瑚币一一再次摆上，一百一十一枚。
离两百枚的目标，还差八十九枚。
庄生拿起一枚珊瑚币，在指间轻轻转动。币面的霞光流转，映在眼底，闪烁不定。
抄录这条路被堵死了，那便换一条路。
庄生走到骨台旁，调出购买列表，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条目，最终停留在一个之前就曾流口水的名字上：《磐玉道·气血感应与基础导引》
这是确切的修炼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