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笔尖在坚韧的灵纸上划过,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亿万只蚕在同时啃噬桑叶,是这片无边白光与死寂书海中唯一活着的声响。
庄生垂着眼睑,手腕机械地抬起、落下,将一个又一个字符拓印在纸上。
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机关,分毫不差,却早已失去了灵魂的附着,只剩下一具被漫长时光磨砺得近乎僵化的躯壳。
当第十张记录时长的灵纸被密密麻麻的刻度填满时,庄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的堤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空荡荡的丹田气海,那片本该蕴藏灵炁、流转生机的所在,此刻竟诡异地映照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盘膝而坐,面容细看与庄生自己别无二致。
庄生内视着这景象,心头一片诡异的平静,如同旁观者审视着别人的疯癫。
“哦,我终于疯了。”这念头浮起时,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漫长的时间,终于将庄生的理智凿穿了。
他尝试着对丹田里的那个小人打招呼,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早上好。”
没有回应。
小人如泥塑木雕。
“中午好?”
依旧死寂。
“晚上好?兄弟,你会说话么?”
丹田中的小人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庄生催动丹田,试图感知一丝反馈,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仿佛那只是一道投射在自身内部的、毫无生气的幻影。
“怪了,”庄生喃喃自语,笔尖未停。
“分裂出来的人格,不都应该在身旁絮絮叨叨么?怎么藏到我丹田里去了?”
他看过不少描述人格分裂的影像,自觉症状十分吻合。
果然,在庄生持续不断、喋喋不休的语言攻势下——从毫无意义的问候到毫无逻辑的质问——丹田中那个小小的庄生,终于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张开了嘴。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在丹田中弥漫开来。
“我在何处?”
声音直接在庄生脑海中响起,空洞而迷茫。
庄生第一时间捕捉到这声音,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冲淡了所有关于“疯掉”的忧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狂喜!
在这无尽孤寂里,终于有“人”可以对话了!
“你在你爹肚子里啊!”庄生立刻在内视中“瞪”向丹田小人,意念里充满了粗鲁的得意。
一大一小两个庄生,隔着虚无的丹田气海,意识的目光首次对上。
“我在何处?”小人固执地重复。
“除了这句你不会别的了么?”庄生意念中翻了个白眼,笔下的字符依旧流畅。
“爹爹教你说话,aoe,跟我学!快张嘴,不张嘴爹爹揍你!”
庄生已经彻底放开了束缚,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疯了,也不在乎这幻影的本质。
一边维持着那早已融入骨髓的抄录动作,一边将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垃圾话、胡言乱语,一股脑地灌向丹田。
“孔子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对不对,这好像是范仲淹说的?管他呢,就孔子吧!”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话说那潘金莲,倒拔垂杨柳,端的是好力气...”
“猴哥,你且等等,黛玉嫂嫂问你在哪里用饭啊...”
荒诞不经的故事,东拼西凑的经典,信口胡诌的桥段,化作无形的魔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丹田中那个小小的存在。
庄生甚至兴致勃勃地给他起了名字:庄死。一生一死,对称工整,他觉得这名字妙极了。
“庄死啊,”庄生语重心长地教导。
“咱俩本是一体的,明白不?我要没了,你记得,抄录瀚海阁的书是顶顶重要的事!你要也完不成,没关系,像爹一样,再生个‘庄死死’出来,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智叟移山懂不懂?迟早有一天,能抄完!”
“今天,爹接着给你讲林黛玉嫂嫂和猴哥西天取经路上遇到潘金莲的故事...”
庄生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混乱叙事里,丹田深处,那名为庄死的幻影,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波动:“我想听大通经。”
庄生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
庄生愣住了。
丹田里这傻儿子……
开始有回音了?会主动提要求了?
哈哈哈,疯的更彻底些吧!
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庄生麻木的嘴角,但口中却依旧不着调:“好好好!乖儿子想听经?那今天爹爹给你讲马丁路德金的故事!话说那马丁...”
时光,在这荒诞的对话与永恒的抄录中,失去了它本来的刻度。
当第二十张记录时长的灵纸也被墨痕填满时,丹田中的庄死,其意识已不再浑噩。
他不仅能清晰地表达,甚至开始与庄生“坐而论道”——虽然论的都是些被庄生扭曲得面目全非的“道”。
“孙悟空肯定打不过林黛玉。”庄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对对对,林妹妹那葬花锄一挥,十万天兵天将都得趴下!”庄生从善如流。
“林冲是不是喜好红色长裙?”
“对对对!豹子头嘛,就得穿红的才显英气!”
“为什么隋长老要骑猪,明明骑马更好?”
“哎,这我可要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庄生来了精神,笔走龙蛇,意念的嘴里更是唾沫横飞,“你可知猪有多英勇?我曾亲眼见过一位猪骑士,那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三拳!就三拳!直接把一座百丈高的瞭望塔干得稀碎!猪当坐骑,那等级,那气魄,岂是凡马能比的?”
“那今天能不能背诵《大通经》?”庄死忽然问。
“求我。”庄生拿捏着腔调。
“求我,我就背。”
短暂的沉默后。
“爹。”庄死的声音平静无波。
“嘿嘿,乖儿子!”庄生得意非凡,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听好了!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枯燥的经文,在这对“父子”荒诞的互动中,竟也染上了一丝奇异的生气。
日子在疯癫的对话与机械的抄录中流淌,变得既无比难熬,又诡异地容易起来。
庄生彻底沉溺于自己构建的、有“人”陪伴的世界里,隔绝了瀚海阁的虚无与时间的利刃。
当第二十七张记录纸涂满,第二十八张刚写下寥寥数笔时,异变陡生!
手中紧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骨笔,毫无征兆地化作一缕轻烟,从指缝间消散无踪。
庄生下意识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不止是笔,连带身下的座椅,面前堆积如山的抄录稿,甚至脚下坚实的地面,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缓缓淡化、消失!
白!无边无际、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白!再次汹涌地吞噬了一切!
庄生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沉浸的“父子”时光。
庄生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内视丹田,呼唤庄死,想和他讨论这诡异的变化。
然而,意念沉入气海,所见只有那缓缓旋转、散发着暗金光泽的血种,以及那枚静静悬浮的千岳镇体符。
久违的、精纯而温润的灵炁,正沿着熟悉的路径在经脉中极其微弱地流转。
这丝微弱的能量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庄生猛地一个激灵!
恍惚间,破碎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回。
瀚海阁……抄录……考核……白发老者……
“这?……”庄生茫然四顾,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此刻烟雾般的光晕开始剧烈地涌动、汇聚。
庄生僵硬地抬起头,一个模糊的念头艰难地挤入混乱的意识:似乎……该有个人从这里出来?
念头方起,光芒骤然大放,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
光芒敛去,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站在庄生面前,白发如雪,宽袍古雅,正是当年布置下这“抄录瀚海阁”考验的白发老者!
老者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庄生那副魂游天外、尚未完全回神的模样,也不催促。
他随意地抬了抬手,动作行云流水。
刹那间,面前凭空涌现出一团跳动的白色火焰!火焰灵动地扭曲、燃烧,转瞬间便化作一道晶莹剔透、散发着清冽气息的水流,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玉带,轻柔却又迅疾地朝着庄生冲刷而来。
水流触及身体的瞬间,并未带来湿冷,而是直接消散于无形。
但庄生却感觉仿佛有一道清冽甘泉,从头顶百会穴直灌而下,瞬间涤荡四肢百骸,冲刷掉灵魂深处积压了万日的尘埃与混沌!
昏沉沉的头脑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通透,堵塞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一万个日日夜夜积累的疲惫、麻木、疯狂,被这股清凉之意强行抚平、剥离。
二十七年前那个站在白发老者面前,心怀忐忑却意志坚决的青年道士的意识,终于与此刻这具历经沧桑的躯壳,重新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
“谢前辈。”庄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万般滋味,郑重地拱手行礼。
然后犹豫了一下,问出了那个悬在心头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晚辈……未曾抄录完瀚海阁书籍。前辈,这可算……通关?”
庄生的目光紧紧盯着老者。
白发老者抚着雪白的长须,洪亮的笑声再次响起,震得周围的光晕如水波般荡漾:“哈哈哈!瀚海无涯,抄录岂有尽时?此关考校,从来不是书山之重,而是心志之坚!”
老者看着庄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坚持三百六十日,可算过关。”
“坚持一千八百日,可得丙评。”
“坚持三千六百日,可得乙评。”
“甲上之评,需七千二百日!”
老者微微一顿,似乎特意留给庄生消化这信息的时间,然后才缓缓吐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句:
“而你,坚持了一万天!”
庄生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万日的孤寂、绝望、自我放逐的疯狂,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复杂到极致的热泪涌出。
一万天!
整整一万个不见天日的昼夜!
庄生把这槽强行咽回了肚子,只觉得喉咙里堵得发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敢问前辈,可还有别的考验?”
庄生做好了迎接更残酷挑战的准备。
老者抚须的手停下,眼神仿佛能穿透庄生的灵魂深处:“若你愿拜师,入我门下,自然不用再考!”
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期许,“我这一脉,择徒首重心志!能在一万天虚无煎熬中守住本心不溃者,方为良才!你可愿……”
“咚!”
老者话音未落,一声闷响!
庄生没有丝毫犹豫,双膝重重砸在无形的地面上,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俯身便拜,额头触地,砰砰接连几声。
“老师在上!请受徒儿庄生一拜!”
庄生利落叩首的瞬间,似乎隐约捕捉到某个极其遥远的角落,传来一声压抑的、倒吸冷气般的嗤笑,细微得如同错觉。
待庄生抬起头时,只见老者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眼前的老者身形一个极其模糊的闪烁,再清晰时,嘴角已然挂上了温和而庄重的笑意,先前那一丝锐利尽数敛去,只剩下长者般的宽厚。
“好!好!不必多礼,起来吧。”老者袍袖轻拂,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将庄生托起。
“繁文缛节暂且免了。且随老夫入阁,一应食宿琐事,自会有人与你交代清楚。”
话音落下,老者再次挥袖。
这一次,动作间蕴含了沛然莫御的力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眼前那令人绝望的、无垠的纯白幕布猛地撕开!
“唰——!”
景象骤变!
清新的空气带着草木泥土的芬芳瞬间涌入鼻腔,微凉的山风拂过面颊。
庄生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强烈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待适应过来,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饶是经历了心志磨砺,也不禁心神震颤!
好一片仙家福地!
此刻自己正站在一座孤峰之巅的观景凉亭内!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如海,在脚下翻腾流淌。
远处,奇峰耸峙,怪石嶙峋,形态各异,有的如利剑直插云霄,有的如巨兽蛰伏山脊,在缭绕的云气中若隐若现,尽显造化鬼斧神工。
一道巨大的瀑布自对面山崖的云雾深处奔腾而下,宛如九天银河垂落,撞击在下方深潭,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激起千堆雪浪,水汽氤氲,折射出七彩霓虹。
目光所及,亭台楼阁依山就势,点缀在苍翠的峰峦之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古朴中透着难以言喻的仙家气象。
阳光穿过薄云,洒下万道金辉,将山峦、瀑布、楼阁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
好一派壮丽雄奇、又不失清幽雅致的仙家洞天!
庄生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人心的美景攫住了心神,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凭栏远眺,贪婪地呼吸着这真实而充满生机的气息,囚徒一朝脱困的激荡之情在胸中澎湃。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老者清朗的声音:
“你且在此稍候,老夫尚有些琐事需处理一二。”
声音犹在耳畔,庄生下意识转头,身边却已是空空如也!
老者的身影如同融入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风依旧,瀑布轰鸣。
庄生独立亭中,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坚实,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就在这万籁之中,庄生极其敏锐的耳力,似乎捕捉到遥远天际,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沉闷的“砰!砰!”巨响。
那声音,厚重、短促,带着一种纯粹的力量感。
像是……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某种极其坚硬的土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