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远处的瀑布如音乐伴奏一般回响，水边萦绕着点点荧光，好似与湖中星辰交相呼应一般。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甚至有一丝被撞破心事的慌乱。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尘泽。不顾重伤未愈的身体，强撑着来到云龙湖，正是为了暗中查探，以解开心中对尘泽身份的疑云。此刻被当事人撞个正着，那份尴尬如同细小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头。
尘泽的身影在月光与水波的映照下， 显得格外朦胧而神圣。他那白金色的鳞片和长发仿佛自身就在发光，周身萦绕着一层柔和而朦胧的辉光，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幻影，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尘泽金色的竖瞳在夜色中如同一块金色的水晶般透亮，只见他带着一丝玩味看向容轻云： “我们一同出生入死，如今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竟还不信我？”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唇角微微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似乎存心要欣赏容轻云那多疑心思被当面戳穿时的窘迫模样。
容轻云的心虚感更甚，下意识地避开了尘泽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她的双手变得极不自在，先是局促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衣襟，觉得太过刻意，又无意识地用力拽了拽披风的边缘。最后，她几乎是硬着头皮，生硬地将话题扯到了尘泽身上，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你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出来，不怕别人看见你这幅模样？”
“天已经黑了，谁会在意我是什么模样。”尘泽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似乎在说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
二人无言，只有瀑布的轰鸣依旧，水边似乎传来几声细微的蛙鸣，细细听去，又像是盛夏最后的蝉声，但最终混着些什么，被那汹涌不息的水流声彻底吞没。
“可你的龙角和眼睛不是会发光吗？”容轻云冷不丁的提问，让尘泽一时哑口无言，只怕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白玉轩那在背后是如何添油加醋地热心向容轻云“科普”自己的，一丝无奈的笑意在他眼底闪过。
可尘泽并没有驳了容轻云的兴致，反而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下去：“白玉轩是个路痴，所以我得替他照着路，我也可以不让它们发光。”
容轻云侧过头，小心翼翼地、带着点好奇地打量着尘泽。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尘泽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两人视线相交的刹那，一种莫名的默契和惬意感同时涌上心头，竟不约而同地忍俊不禁，低低的笑声在夜色中轻轻漾开。
这轻松的笑意让容轻云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明明相识的时间并不算久，但不知为何，靠在尘泽身边，她紧绷的神经总会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心底会没由来的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与放松。
仿佛只要有这道沉稳的身影在侧，她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弓弦，也能获得片刻珍贵的喘息。
她许久都没有笑过了，不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一切都始于玄云居那场浩劫。容轻云清楚的记得，那日师娘像平日里一样，调笑着唤醒正在赖床的自己，送来她最爱吃的山楂糕。师父也一如既往的批评着自己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祖父慈祥的看着自己，总是念叨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除了赚银子什么都不会。
可也就是那一瞬，世人口中的人间仙境顷刻间化为尸山血海，明明在前一刻还在笑着与自己商讨未出世的孩子要唤什么乳名，转眼便是一尸两命，苍白无力的倒在那里。向来自持清高、如凤凰般骄傲明媚的师父，也被镜湖之上的大火一点点蚕食殆尽。那些鲜活的笑脸，无一不成了刻骨铭心的痛，日夜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灵魂。
夜幕之下，一人一龙就这样并肩站着。容轻云并不算瘦小，只是站在如庞然大物的尘泽身边却显得格外纤细。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笑意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在她脸上挂了许久的幽怨与痛苦。
尘泽悄然低下头，金色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身旁少女那写满悲怆的侧影。不知为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头，如鲠在喉。
“我当年在三界中何等风光，找遍着天下只怕是也无一人可与我为敌。靠着一身轻狂自傲，在填界横行霸道，结果被找了个没由头的罪名贬下凡间。”尘泽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曾经，似乎想用自己的悲凉，让容轻云从痛苦中脱离出来，“他们竟用我自己的元神将我封印在这湖底，只靠我一人，怕是永生永世也出不去了。”
这一招的确有效，容轻云的注意力瞬间便放在了尘泽身上，她抬起头，专注地听着，细细品味着尘泽说的每一句话后，如同抓住了什么重点一般，试探着问到：“所以......有人可以帮你解开封印？”
尘泽点了点头，继续讲了下去：“我曾将自己的一片逆鳞丢下凡间，化身为人。逆鳞本就是我的一部分，若是能找到它，兴许能解开我的封印。”
“那它如今在何处，可有消息？”
“近千年过去，我都不知它入了几次轮回，更何况人各有命......”尘泽顿了顿，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了容轻云的身上，二人再次如冥冥之中注定好一般对视，尘泽有些不自在的躲开了容轻云求知的目光继续道，“人各有命，她也有她的命途要走。”
容轻云听的出神，这些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信息在她脑中交织着。曾经对凡人来说，原本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如今主角正站在自己身边，讲述着“神仙”之间的恩怨情仇，总归是不真实的。
容轻云脑中不断思考着，逆鳞、封印、转世......她脑中几乎就要构建出那个不可能却又最合理的答案时，尘泽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维。
“要下去看看吗？”
“什么？”
“我的真身。”
看着尘泽朝着自己伸来的手，手掌边缘还藏着若隐若现的龙鳞，指尖也是尖锐如爪的指甲。
只是容轻云更觉得眼前的“龙”性格有些古怪，竟邀请一个对自己充满了猜忌的“同伴”去围观自己被封印的真身，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尘泽仿佛是看穿了容轻云的担忧，耐心的安慰起来：“我们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你这一路走来如何辛苦我自然知晓，你不信我，我不怪你。”
听到尘泽这样说，容轻云终于放下了芥蒂，袒露了自己内心的疑云，她犹豫着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眼看就要触碰到尘泽的龙爪，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反问：“你不会又吸收我的灵力吧？”
“我是神，你们凡人之间的一些规则，我怎么可能控制不了？“尘泽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然，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容轻云又思虑了许久，仿佛上一次被吸收灵力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还在身上隐隐作祟，但最终还是信任打破了恐惧，她略带犹豫的手终究还是搭在了尘泽的手上，或者说，是龙爪上。
容轻云纤细的手在尘泽手中显得格外小巧，就好似一盏精致的瓷器，随着双手的碰触，二人身边凭空聚起一阵无形的气流，径直将他们推向了湖水中。
只是，预料中刺骨的湖水并未袭来，容轻云缓缓睁开眼，只见周围的湖水都被那股看不见的气流排开，正绕着他们流动，随着下潜的越来越深，周遭的环境也渐渐模糊，消融在一片黑暗中。
尘泽似乎察觉了容轻云的不安，将容轻云往身边拽了拽。只见他微微扬了扬头，金色的光芒从他的龙角中迸射出来，瞬间刺破了水中的黑暗，虽然并不耀眼，但在幽深黑暗的湖底带了一丝不多不少的光明。
而随着这缕光明的到来，容轻云终于看清了身边那根粗壮的、布满了被岁月侵蚀痕迹的石柱，上面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铁链，一环一环的铁链只怕是用比自己手臂还要粗的玄铁锻造。而顺着石柱向下看去，依旧深不见底，只是隐约可见一个庞然大物。那巨物表面附着的龙鳞一般的纹路，让容轻云清楚的意识到这就是尘泽的真身。只是她从未想过，一条龙竟然有这样大的身躯，只怕是这整个云龙湖，都是以他的躯体为基底而形成的。
随着身边的光辉消失，身边的尘泽也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容轻云一人浮在水中，但那股无形的气流依旧萦绕在容轻云身边。
耳边不断地划过水泡破裂的声音，就在容轻云出神之时，一个巨大阴影缓缓从黑暗中涌了出来。
随着那对硕大且挂满了水草贝壳的龙角现形，容轻云便猜到，这是尘泽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之中。
龙头的轮廓渐渐清晰，龙须随着水流缓缓飘动着，这条巨大的白金色的龙也终于露出来庐山真面目。即便只是堪堪一个龙头，就要比容轻云的身形大了两倍不止。
可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容轻云心里并未觉得恐惧，反而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轻轻拂过了龙的须边。触感如同一块玉璧，冰凉刺骨。而龙似乎也感受到了容轻云的善意，缓缓闭上了映出熔金色的眼眸，微微低下了头，主动地将自己的龙角与容轻云靠近了几分。
空旷幽深的云龙湖底，无人打扰，只有水流无声地环绕。
一如恒古山岳，一如芦苇蒲草。
神龙与少女在这被遗忘的深渊之中，相互试探心意。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开始共鸣。就像是一开始，本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