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一声温柔的女声,如同初春融化的溪水,带着暖意,由模糊的耳畔低语渐渐汇成清晰的呼唤,将容轻云从混沌的梦境边缘拉回。
眼前如梦似幻的薄雾散去,景象变得真切。朱红色的轻纱幔帐,自雕花的床顶如流水般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几缕阳光穿过纱幔的缝隙,泼洒在被褥上。顺着那温暖的光源看去,沐连竹一身水蓝色的素雅长裙,正端坐在床沿。她微微倾身,眸中水波流转,盛满了温柔,唇角噙着一抹盈盈笑意,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师……娘?”容轻云略有迟疑的喊了一句,不料沐连竹竟兀的涨红了脸,结巴的反驳起来。
“莫要乱喊!”沐连竹温柔的面容上挂着几分嗔怒,却难掩她双眸中流露出的一丝喜悦和娇羞,“我与鸾仪还未行拜堂之礼,别叫人听了笑话!”
容轻云心底不禁犯起嘀咕,一股说不清的违和感悄然滋生。 她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坐起身, 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床榻一侧的落地铜镜。只见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尚带着青涩稚气的脸庞,眉眼间还未完全褪去少女的懵懂。这稚嫩的模样让她心头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更深的迷雾,毫无头绪。
容轻云本想下床,谁成想脚下的地板如同虚设一般,直接扑了个空。但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扭曲。
容轻云一步踉跄赶忙站稳,惊魂未定的抬头,却已经置身蓬莱岛码头,眼前是满脸担忧的沐连竹,不同的是此时的沐连竹看起来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这幅场景如同寒冷的冰锥,狠狠的刺进了容轻云的心口。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容轻云想要逃,可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一般,被莫须有的丝线牵引着,像木偶似的,完成着每一个早已被命运安排编写好的动作。
“轻云,你带着山河扇,届时你乘船离开玄云居,走的越远越好。”沐连竹推搡着将一把白玉折扇塞给容轻云,完全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容轻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把精致的折扇上。扇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 展开的扇面上如同水波般蔓延开的画面,正是蓬莱岛另一侧,一叶孤舟静静地停泊着,仿佛是她唯一的生路。
“……好。”一个干涩、麻木、完全不属于她此刻意志的音节,从她口中机械地吐出。
环佩首饰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混乱的背景音中挤出,充斥着容轻云的听觉。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污与她身上鲜红的衣裙几乎融为一体,黏腻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发髻散乱不堪,几缕被血汗黏住的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
风声、水声,伴随着火焰和木头炸开的声音,掺杂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混乱的画面有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回。
透过沐连竹留下的山河扇结界看去,是被鲜血染红的碧水,是被大火吞噬的废墟,是在修罗场中在生命最后一刻紧紧相拥的鸾仪与沐连竹,是被影卫当做蚂蚁随意杀戮的玄云居弟子。
恍惚间,一道炽烈的火光撕裂浓烟,仿佛看到鸾仪身边那骄傲的火凤虚影悲鸣着冲天而起,背负着象征玄云居传承的明辉朝自己飞来,却在下一刻,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烈焰与血光之中。
“师父……”
……
这声微弱的呢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惊醒了在一旁兀自出神的尘泽和昏昏欲睡的白玉轩。
在两道炽热的目光的注视下,容轻云猛然睁开了眼睛。梦中那炼狱般的景象在她心口反复剜绞,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息着,好似溺水之人刚被拖上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窒息感如影随形。
“你醒了!”
白玉轩高兴的喊出声来,却把容轻云吓得一激灵,径直从床上弹了起来躲在了角落, 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布满血丝、盈满惊惧与戒备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两个来路不明还揍了自己一顿的人。可即便如此,未干的泪痕也依旧挂在容轻云的眼角,无一不在诉说着容轻云梦境中的惨烈。
二人见状赶忙举起自己的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要攻击容轻云的意思,尘泽先一步开口:“我们没有恶意,你受了内伤离开后,白玉轩放心不下一定要追过去看,果然见你晕倒在郊外,便带你回来疗伤。”
“对对对!”白玉轩连忙点头如捣蒜,顺着尘泽的话头急切地补充,“这是宜邻镇上的一家客栈,你放心,轩辕的手还伸不到这里。”
容轻云仔细环视了四周,普通的木质桌椅,半旧的纱幔,再寻常不过的格子窗,窗外隐约传来市集的喧闹人声……确实是一家再寻常不过的客栈模样。灵力回流后所带来的不适和绞痛也缓解了许多,渐渐放松了警惕。
“为什么帮我。”
尘泽见容轻云剑拔弩张的气焰下去了不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娓娓道来:“玄云居的遭遇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太子轩辕修炼邪术、草芥人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容轻云缩在角落,依旧谨慎的盯着二人的动作:“你们……很熟悉轩辕?”
白玉轩听后,脸上顿时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他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我爹……”他刚吐出两个字,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愿意面对的事,但还是说了下去。
“我爹和我哥,都在帮轩辕做事。我自幼体弱,本来早就该死了。小时候跑出去玩,遇到了他,他非说他是我祖宗,要附身于我获得自由,作为交换他会治好我的病。”
容轻云听的云里雾里,满脑子都只有什么祖宗不祖宗的,迟疑的反问了一句:“这跟轩辕有什么关系吗?”
尘泽无语的看了看白玉轩,但他又不能去埋怨一个十二三岁小男孩的表述能力,只好帮白玉轩补充道:“轩辕修炼邪术,以他人灵力为食。我的肉身被困,灵力只能寄宿在白玉轩身上,轩辕并不知晓其中因果,误以为这灵力是白玉轩的,便想方设法的哄骗白玉轩。妄图据为己有,可又碍于朝廷与白家的关系不好直接动手,白玉轩才能活到现在。”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到底为何帮我?回答我的问题。”容轻云有些不耐烦,她一路颠沛流离逃亡至此,如今落到两个打起来毫无胜算的陌生人手里,她不是来听故事的,更不是寻求庇护的羔羊。
窗外,宜邻镇市集的喧嚣声浪隐约传来,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却无人在意这间小小的客栈里,藏着一个正被天家追杀的“朝廷重犯”。
“我想跟你联手,一起扳倒轩辕。”白玉轩孩子气的脸上透出一股坚毅,“你这一路上总有受伤的时候,我刚好可以帮你疗伤。”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
“还有他!”白玉轩拍了拍尘泽的胳膊说道,“他可能打了,帮你清理影卫省省力气不成问题。”
容轻云不想说话,毕竟尘泽的能力她刚刚才体会过,被打的狼狈不堪想起来心里难免有些窝火和屈辱。
尘泽痴痴地望着容轻云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我的肉身被封印在云龙湖底,若是肉身被毁,这辈子便只能以一缕灵识寄宿在凡人身上。”尘泽见容轻云没有一点松口,全盘拖出了自己的秘密,“我真身乃是天地灵气凝结而成的龙,如今这世上,莫说是凡人,便是神仙也未必有几个知晓此事。用这个秘密,换你一个信任契机,这个筹码……够分量吗?”
白玉轩惊愕不以,瞪大了眼睛看着尘泽问:“你不活了全告诉她?”这个秘密的分量,小小的白玉轩比谁都清楚。
尘泽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容轻云的身上,对于白玉轩在一旁的吐槽不闻不问。
两人就这样在狭小的客栈房间里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闹市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容轻云透过尘泽金色的眸子,仿佛看到了千年前。深邃又令人捉摸不透。
良久,尘泽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容轻云的心上:“信任是相互的,我相信你,你才会相信我,对吗?”
容轻云看着尘泽的眼睛,莫名的熟悉感让她不禁想要靠近,内心深处的感受渐渐压倒了大脑中的理智,甚至已然忽略了尘泽近乎妖化的模样。
但仅仅也只有那一刻,容轻云立马收敛了心神,扭过了头,不再去看尘泽的眼睛。
“我可以跟你们联手,但要在我验证你们说的是否是实话之后。”
白玉轩得到容轻云的回应后喜出望外,激动的拽着尘泽的袍子说:“那我跟着玄云居的弟子一起行走江湖,是不是就可以当大侠了!”
听着耳边二人吵闹的声音,容轻云别过头,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嗤笑,却也不知在嘲笑谁,又或是自己,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大侠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大侠,不过都是被仇恨裹挟的可怜人。”